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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出曲 第6章(2)

※※※

兄长没有回家,一日两夜,踪影全无。

当天以为他跑去哪里散心,也没在意,直到半夜还没回来,挨家问过,都说不曾看见。不安睡了一夜,忖著第二天怎么也该回来了,但又是一整天,仍然不见人影。

烛雁又急又气,要是爹爹知道大哥跑丢了,非将她赶出家门不可!

邻屯的尼满捎来消息,一天前他看见白岫一个人往东玄岭去了,老远喊他也不回头。

烛雁到院里对大黄训话:都是你不好,你要是乖一点,大哥说不定惦著你,就不会自己跑那么远不回家!

大黄委屈蹲在墙角哼:明明你们吵架,关我什么事?

东玄岭是产参地,爹爹就是随参队到那里采参,大哥去东玄岭干什么?上山找爹吗?

比雨早都过了,天却骤冷起来,云层厚得像陈旧被子里滚了团的棉絮,暗沉沉压在头顶。西风又冷彻彻地刮起来,吹得地上的雪粒子扭成了蛇形,在山坡荒地间蜿蜒著窜行。

烛雁多年没有进山,以前有大人们领著,尚且艰苦乏累,何况如今独自寻人。老林子里的积雪还未化净,到处冰冷潮湿,一天下来已是疲惫不堪,还要惦念著白岫离家时仅著家居薄衫,他若傻乎乎在山里乱走,没寻到爹前就已经冻死了。

冻死活该!免得她费心费力吃尽苦头,还要担忧牵挂心急如焚!

谤据林里树干上的标记,她迷了一次路又找回正途,经过一处参客留下的窝棚,没有新住饼人的痕迹。她心里已有些焦躁,大哥没找到窝棚吗?这两三天他在哪里歇脚?

找到第二处窝棚时已经快深夜了,她又冷又饿,忍不住瑟缩发抖,踉跄靠在树上悲惨思量:很好!如果她也冻死在外头,可真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必为别人操心,不必为嫁人发愁,不必为老爹爹偏心而不甘……

唉,她还不到二十岁,就这样悄无声息埋葬在这深山老林里么?

挣扎著爬了半面坡地,来到窝棚跟前,冻僵的手指已几乎不能弯曲,喘息著咬牙模出火刀火石,挨到窝棚里时却吓了一跳,差点失声叫出来。

里面有人!

火刀火石掉在地上,她瞠大眼,瞪著模糊的黑影慢慢从窝棚里出来。

「烛雁……」

那人低低唤她。

她瑟瑟抖著,然后扑过去一巴掌掴过去。

已经疲累至全身发虚,这一掌掴在脸上软绵绵无力,那人拖住她瘫下去的身躯,将她接进怀里。

「放开,凉得要命!」烛雁挣著,触到他冰冷的怀抱,用力推搡,甚至掐他手臂,「怎么都不点火,这么冷、这么冷……」

「烛雁别哭。」温柔的声音,多么好听。

「我哭什么,你死就死,与我什么关系!」狠狠骂,嗓音喑哑。兄长身体冰得像涧里的溪水,使出全力抱他勒紧他,牙齿格格地呜咽,「大哥,你冷不冷……」

白岫抱著烛雁,脸颊贴著脸颊,霜意的眉,柔软的眼,湿湿的腮,将泪水都沾在自己面上。小小的烛雁,可怜的孩子,这样黑的夜,她怎么模上来的?

「火石……大哥,我去生堆火!」她颤颤地,找到白岫,反倒站不稳,只能勉强攀住兄长。她不是娇弱的姑娘,此刻却连平常一句话也带著哭调,「火石,在地上……」

兄长解了夹衣,将自己按在他怀里,还好还好,他外头冰冷,衣里还是热的。烛雁急忙推他,本就穿得少,再纳了自己一身寒气,那怎么得了!

挣也挣不动,大哥固执得让她气馁,只能静静靠著,过了好一阵,才忍不住道,「好了,我暖和了。」

白岫终于放开她,她赶快把兄长衣襟掩上,催道:「我找柴生火,大哥你去坐一下。」

「我来。」白岫捡起火刀火石给她,自己到周围去折树枝。

两人忙一阵,生起一堆火,烛雁将兄长塞到窝棚里坐,才得空打量他。

有些憔悴了,但精神还好。他的功夫底子佳,虽穿得少,看来也没怎样冷。捏捏他单薄的夹衣,不禁气恨,怎就没干脆冻僵了他,那么能走,害自己辛辛苦苦寻得快挖地三尺。

「多久没吃东西了?」从食袋里翻出干粮,自己也才觉饿,气咻咻啃了一口才给白岫。

他默默递过来让她继续咬,烛雁在他手背咬了一口,哼了声取出另一块自己吃。

「我上山看到第一个窝棚,怎么没在那里住?」

「忘了。」

「忘了?」烛雁瞪他,「夜里住什么地方?」

白岫低声道:「随便找个地方坐,到这里时,有点饿,又没有火烧东西吃,只好先睡一天。」

睡一天忍饿……烛雁想要用力掐醒大哥,然而掐到自己手心麻木,却只觉心口发虚地疼。

「没有东西吃,怎么不下山!」

白岫不出声,慢慢嚼著干粮。烛雁搂一搂他削挺的肩,叹口气软声道:「你进山干什么,找爹吗?」

他黯然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不要找了,汉庭哥说带你一起出门,让我告诉你,那天是他不好,叫你别放在心上。」

白岫顿住,缓缓看过来,烛雁揉揉他的下巴,有点小胡碴冒头。她好玩地笑,才乍想起自己的眉,刚才在他脸上怀里蹭了又蹭,赶快模一模,抱怨著:「是不是都擦掉了?」

「没有,还在呢。」他微微露出笑意,指尖划过妹子眉稍。

「明天下山吧,大家都很担心你。加新嘎在生病,不然泰占哥就一起来找你了。」

「我想去找爹。」

「找爹干嘛?他要是知道你和我一起到省城,会拖著你不准你去。」或者,不放心地一同巴巴跟去。

「我去跟爹说……」他停下,忽然转了话问,「爹很疼我,为什么不把你嫁给我?」

烛雁一口干粮噎在喉咙,古怪盯了他半晌,含糊道:「大哥,你又瞎想什么,快吃……唔,硬的话,就在火上烤一下。」

「为什么?」他执意问,不听她敷衍。

烛雁被问得没法,只得掰道:「大哥又聪明生得又俊,爹怎么舍得给我糟蹋。」呸呸,只怕阿爹还真是这样想。她傻里傻气的大哥呵,最近对婚姻嫁娶还真是热衷,而且目标直指自己。他懂得什么呢,只是不想和她分开吧。

「烛雁很好。」他认真而虔诚地道,「很好很好。」

「嗯,很好很好。」烛雁忍不住学他,笑他。

白岫眼里柔和,缓缓靠过来,额头贴著她。烛雁正笑著,要抬头和他说一句什么,他的唇已经压下来,覆在她唇角。

烛雁心念一恍,手比念头更快地伸出,捂住他的亲吻,郑重坚定地告诫他:「大哥,不应该!」

不应该——

手掌上方,白岫的目光深深,悲伤地看著她。

烛雁心里蓦痛,那个有著清澈眼神单纯笑容的兄长哪里去了?眼前的人,瞳里这样忧伤,面孔这样陌生,他想要怎么样?亲一亲抱一抱之后呢?难不成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他是亲人,却并不曾认为有一天会与她变成了……其他关系。

白岫轻柔拉开她的手,幽幽问道:「烛雁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强笑:「谁说不喜欢……」

「不是平时的喜欢,是可以做夫妻的那种。」

大哥连这个都知道?她都不太明白唉。

她有些结舌:「那个、我从来没想过……」

从来没想过,大哥忽然有一天开了心窍,想要——和她做夫妻……

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食不知味地吃完干粮,慌乱地催著:「赶快睡一下,不然天都亮了!」于是和白岫挤在窝棚里,将就著并肩而卧。

山林的夜,漆黑而寂静,深幽清冷的空旷。只有窝棚前的火堆,温暖地燃烧著,偶尔发出轻微的焦裂声。

狭挤的空间里,呼吸都清晰可闻,兄长怕她冷,始终都围著她护著她。

这样近的距离,为什么感觉还是遥远,怎样才能更靠近?不必担心一觉醒来,才发现对面的人早已消失不见,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单得茫然无措。

「大哥,不要找爹了,明天,我们一起下山,好不好?」

「……嗯。」

烛雁,我想我是死了,我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你说不应该,你说没有想过,我就已经死了。

「大哥……」

「嗯?」

「唉,没事,睡吧。」

深得像梦一样的夜,安静得什么都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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