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秀的秘密
回到伊贺颜,是星期一的上午,每个人都在上课,校园里寂静得无声无息,只有榛树的干脆的落叶和成熟的榛子,「咯啦」一声轻轻落在地上,然后被风吹著滚远的声音。
摊开手,有个榛子落在手心里,雪言把它握住,然后放进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路过哲学楼,她抬头向上著了一眼,在这里,她的未来和幸福,被她自己一箭射得粉碎。不过她不后悔,如果那一天的事情重来,她还是会再射一次,只不过,她会尽量不要让她受伤,她后悔的只有两件事,或者,一开始就不要奢望幸福,或者,她射轻一点。
但即使射轻一点,也可能惊吓到她,而让她死去。如此说来,还是一开始就不要奢望真秀的感情好了,怎么样,都会伤害到脆弱的日之嫒,一开始,都是错误。她这样想,却忘了是真秀坚持要和日之嫒分手的。
「高兴吗?」是真秀的声音。
雪言一怔,想也没想,立刻躲在了一棵榛树背后。
不远处,是真秀陪著日之媛慢慢地走过来,真秀递给了日之媛一个东西。
日之媛低头,像捧著宝贝一样捧在手里,脸上微微一红,「高兴。」
她脸红的样子真漂亮。雪言站在离他们只有三棵树的榛树背后,她看得见,也猜得到,真秀递给她的,是一颗榛子。听见他们坐在那边的榛树下面,她也靠著这边的榛树坐下,双手抱著膝,抬著头,悠悠著秋天的落叶落了一地。
她不是存心要省听他们说话,只不过,不愿意过去打搅了他们的美丽时光。她和他们背对著背,谁也看不见谁,她却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很近,就在耳边。
「还害怕吗?」真秀问。
日之娱低低地回了一声:「真秀在我身边,就不怕了。」
真秀似乎是笑了笑,「很快榛子就要丰收了,看来过几天,就要计划叫人来收采。」
「是啊,一切就好像去年那样。」日之嫒细细地说,「每年,都会有好多好多榛子,堆成山那样。」
「我不会忘记留下一些最漂亮的给你的。」真秀笑著。
「咯」的一声,是日之嫒剥开了那个榛子的外壳,却轻轻地「啊」了一声。
真秀在她头上轻敲了一下,「你始终这么笨,我来,你总是被外壳扎到手!」
日之嫒轻笑,「可是总是真秀剥给我吃的。」
耳边的声音突然间远了。雪言默默坐在这边,耳边响起的是另外一些声音。
「吃过榛子吗?榛子总是能给人一种田园的味道,吃过了,也许心情就会放松很多。」
「苦的。」
「榛子外面还有一层果皮的,不剥开会很苦的。吃吃看,很好的味道。」
「心情不好,烦恼向中田水借笔记的事?没关系的,你可以说,我正在教你英语,就算有人不相信,至少也算是有借口。」
「不是,只不过觉得,榛子很好吃而已,一起来吧。」
「真秀,你值得一夺,如果可以像吃榛子一样容易把你一口口吃下去,那有多好?」
「可以,只要你能让我爱上你。」
「真可惜。」
真可惜,到最后,一切还是「一切都好像去年那样」。雪言轻轻抱紧了膝盖,今天有一点冷,但是不会再有球衣,所以她要学会保护自己。听著日之嫒的笑声,突然想起了在日之媛的宿舍里看到的那张照片,笑颜灿烂的可爱的女孩,无忧无虑,和舒服悠闲的真秀,那时候,很讨厌那样的女孩,因为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是那样。
坐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拍掉裤子上的落叶,也不理睬和她背靠背坐著的两个人,她慢慢走了出去,轻轻舒了一个懒腰,像是从来没有留恋过什么。
那边说话的两个人都怔住了,日之嫒本能地往真秀怀里钻,真秀却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她走得那么闲适,那么自然。她早就坐在这里了,是不是?她什么都听见了,是不是?为什么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就像是,不痛苦也不留恋,她不是因为嫉妒,所以才要下毒手的吗?为什么听见了他们在一起,也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安静得连呼吸声也没有?
他站起来,似乎想要挽回什么,「雪言……」
日之媛跟著他站起来,怯生生地躲在他后面。
雪言没有装做没有听见,她回过头来,淡淡一笑,「什么事?」
真秀脸色苍白地望著她,像有很多话想要说,有很多话想要问,却始终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反倒是雪言笑了笑,伸直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然后舒服地背到背后去,她半回过身来,淡淡地说:「最近的天气很冷,你要懂得照顾自己,照顾日之媛。」然后,她把手插进口袋里,慢慢地,安静地,走开了。
她是走开的,不是逃开的,也不是想要留恋什么,而只是那样慢慢地走开,虽然走得不快,却也不慢。
但是她这样走开,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知道看在真秀眼里是什么感觉,日之嫒已经怔怔地掉下眼泪,「雪言姐姐……」她这样叫。
雪言已经走得比较远,但是她仍然回头,微笑,「嗯?」
日之嫒紧紧地抓住真秀,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只是眼眶一热,很容易就掉下眼泪。
雪言笑了,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真秀一眼,心平气和地说:「对不起。」
「雪言姐姐……」日之媛呆呆地看著她离开,她慢慢地走到医学院的大楼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果然看到她站在她被抓走的那个天台上,她望著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抱著膝盖坐了下来,垂下眼睫,似乎在回忆著什么,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一群的白鸽绕著医学院的大楼飞,有一些就停在了雪言旁边。
雪言没有动,她那一头长长短短的头发,在风里轻轻地飘,轻轻地飘。
「真秀……」日之嫒拉拉真秀的衣服,低低地叫了一声。
真秀垂下目光,带著满面泪痕的日之嫒,转向学校小道的另外一边,「你想去哪里?」
日之媛轻轻摇头,「我想躲开雪言姐姐,看见她,我好害怕,好难受。」
真秀带著她慢慢走开,日之嫒紧紧揪著真秀的袖子,像一个幽灵般的影子。
雪言坐在天台上看著,发丝在眼前慢慢地飘,鸽子不懂得人间悲哀的事,在天台的边缘走来走去。她在想,如果那一天她不射出那一箭,让月之媛跳下去,是不是今天所有的幸福都属于她了?让那个非常会制造麻烦的娃娃死掉,反正是她自己要死的,又不是她要杀死她的,那是不是会一切都好?但是,不是的,雪言轻轻挽开飘拂在面前的发丝,她从不希望她死掉。如果日之嫒死掉的话,真秀想必是会伤心的吧?她是这样柔弱动人的孩子。
「雪言。」有人在背后呼唤了她一声。
雪言回头,是中国水,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
中国水眼神深湛地看著她,他本来很少说话,现在却开口说了一句:「去吧。」
雪言笑得更淡然,「去什么?」
「去追他吧,把真相告诉他,否则,你会后悔的。」中国水的身高挡住了朝阳的光,让朝阳看起来像夕阳。
雪言侧著头看他,他的脸在阳光下越发坚毅得像希腊神雕像,她淡涉一笑,「要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你不是要杀她,而是要救她。」中国水冷冷地说。
「……」雪言转过目光,目光落在自己的鞋面上,抱紧了自己,轻轻地自言自语:「可是我还是差一点杀了她啊,有什么差别吗?事实就是大家看到的那样,哪里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对真秀来说,就是不一样的。」中国水说,「他现在很痛苦,你知道吗?」
「他现在很痛苦,过了几天忘记了就好。」雪言悠悠地说,「算了吧,真秀要和我在一起,总是会遇到危险,我不知道阿刹德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放过了我,我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真秀,也不想让日之嫒死。」她低笑,「她是那样坚持,不死心的琉璃娃娃,如果没有人把童话世界让给她,她是会死掉的吧?我不想做杀人犯,真的不想。」
「你是在怪真秀他没有看懂你那一箭的涵义吗?」中国水问,「你表面上说不是,你心里是的,你在怪他到最后还是不相信你。」
雪言轻轻一震,抱紧了自己,「或许……是的吧,我不知道,真秀他是那么聪明,他判断我是故意要杀人,我就是故意要杀人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雪言,」中国水走到了她身边,「有些事,太在乎了,反而是看不清楚的。真秀他比我聪明敏感不知道多少,他之所以会看不破,只不过是因为,他下意识地逃避可能会伤害他的答案而已。他不是没有能力看破,只不过他害怕认真推敲之后,答案会毁坏他对你的爱。他只不过是太在乎,所以逃避,他没有判断你是杀人犯,只不过他不愿意想这件事。」中国水看著对面哲学楼的三楼,「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的箭,是自上而下射人日之嫒的肩头的,算上两栋楼肩的距离和重力加速度,画抛物线,你出箭的方位是可以计算的。如果日之媛是站在走廊里面被你射中的话,反推回去,你的位置应该比这个天台还要高很多。」他指著上方,「因为哲学楼和医学院大楼之间的间隔很小,你的箭插得那么深,可见力道很强,所以我可以大略这么估计。而你的箭会这么容易地射中日之媛的左肩偏背后的方位,你不要忘记,日之媛并不高,她站在走廊里面的时候,肩背是会靠在栏杆上的,你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眼力,从隔壁楼顶,一箭射中她靠在栏杆上的部位?你如果真的要射死她,一箭射在她头上岂不是效果更好?从入箭的角度看来,你射中她的时候,日之媛应该有这么高,」中国水比划了一个在栏杆上加高的动作,「她的位置在栏杆上一米到两米之间,也就是说,她站在了栏杆上。我不知道她站在栏杆上干什么,但是雪言,你是在救她,不是要杀她,你一箭把她从上面射了下来,对不对?」
雪言默然,她没有说话。
「真秀被你一开始说的那一句,你要射死她的那句话迷惑了,然后,又被日之嫒受到惊吓心脏病发差点死去的事实迷惑了,他是当事者,很容易因为牵涉到感情而看不清楚事实,雪言,你不要怪他。」中国水慢慢地说。
雪言悠悠凝视著楼下成片的榛子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中国水,你真好,我很高兴,到最后,终于还是有一个人相信我。」
「你可以告诉他,只要你告诉他,真秀不会不相信你的。」中国水向著她伸出手,「起来,不要坐在这里,去告诉他,你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救人。」
「我不去。」雪言轻轻地摇头,「他不应该不信任我,现在我不信任他。而且,我很愧疚,我本来可以不射得那么重的,我自己知道。」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他们两个在一起,多般配,秋天的叶子这样落下来,风吹来吹去,日之嫒笑起来那么美,真秀那么悠闲……」她凝视著他们远去的方向,几乎看得痴了。
「你会后悔的,真秀他如果爱日之嫒的话,他就不会送她去英国,你明不明白?」中国水看著她痴痴的眼神,「他送了日之嫒去英国,而他决定爱你,你知不知道,对真秀来说,这是什么样的意义吗?」
雪言漠然,轻轻地说:「那是他一开始就决定错了,我应该从一开始就逃走。」
中国水握紧了拳头,「真秀他是顶著多大的压力爱你,你明不明白?你就这么简单地算了,让他和日之嫒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对日之嫒,只不过是不希望摔碎一个玻璃娃娃,他只不过不想伤害她,那不是爱。你就这样放手,你把真秀的感情当做什么东西?」他很少这么愤怒,中国水从来没有什么表情。
「但是藏血从一开始就说真秀是个人偶叫我逃走!」雪言突然闭上眼楮大叫一声,「你们都知道的,你们都知道我爱他到最后一定是什么也没有,为什么要强调真秀对我的感情?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认认真真地爱过我!」雪言一只手捋过头发,闭著眼楮,「每个人都警告我要逃走,否则我将会输得什么都没有。是我冥顽不灵,是我以为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幸福。结果,还不是‘一切都将和去年一样’!我不爱了,他不相信我,我是罪人,我差点杀死日之嫒,我留下来的话日之媛可能会死,那么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我为什么要追他?我算了不爱了,这样都不行吗?我犯罪,我受惩罚,我不爱了都不行吗?」
她说得这样凄绝,她是真的累了不爱了,对于拼命保护自己的雪言来说,受了伤害就会像被触到触角的蜗牛,一下子就躲回壳里去,不愿意对外面的世界付出探索或者幻想,她只是想安安静静抱住她自己,保护她自己。
中国水看著她闭著的眼角所流下来的眼泪,在风里,很快就被吹干了,像从来都没有哭过一样。「你不可以不爱,」他深吸一口气,「你不能够逃走,你知不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会来?」
雪言睁开眼楮,等著他说下去。
「是真秀,在很多个月以前,就拜托我,如果有一天,他不能够保护你,那么,请我代替他。」中国水眼神深湛地看著她,「你懂吗?你还要问真秀有没有认真爱过你?」
雪言怔住,脸色苍白,「你骗我,他又不是神仙,他怎么会知道有这一天?他怎么能够拜托你保护我?我不要人保护,我谁也不要。」她逞强地说,却有眼泪缓缓地滑过面颊。
「他不是神仙,他不知道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但是他拜托了我,我答应过他要做到。」中国水握紧了拳头,「你怪他不相信你,你何尝不是,也不相信他对你的感情。」
雪言震动了一下,睁大眼楮,突然苍白得毫无生气。
「去追他吧,他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在爱你,只不过,真秀不愿意让你感到太多爱,你不明白……」中国水的声音有点颤抖,「他在给你们的结局做铺垫,他不愿意让你感受到太多爱,因为他……」
「因为他早就知道不能不和日之嫒在一起,所以特地送她去英国,然后和我谈一场恋爱,爱过了他想爱的女人,然后才没有遗憾地和日之嫒重新在一起吗?」雪言淡淡地冷笑。
中国水忍无可忍,「因为他早已经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你这笨女人!真秀他对你们的感情抱的是悲观的态度,所以他不愿意让你感受到太多的爱,他不希望他走的那一天你会太伤心。送日之嫒去英国,是明知道她根本承受不了这种结果。你这混蛋!居然说得出这种话。」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也喜欢过你,但是我不是真秀,我自认没有他花费那么多用心在你身上,我也没有他爱得深,没有他付出得多。你知不知道,他是犹豫了多么久才决定要爱一场?他本来可以安安心心过完他剩下的时间,结果爱上你,要他经历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多少乱七八糟的感情?他是一个病人!你明不明白?你怪他不了解你救人用心,雪言,真秀不是神!他不可能什么事都像神仙一样一翻手就算得清清楚楚,他只是一个病人,难道你连他一次疏忽都不能容忍?你如果一点都不了解真秀,你根本就不配说爱他。」
雪言越听眼楮睁得越大,她从天台边缘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真秀他快要死了!」中国水冷冷地说,「是再生障碍性贫血,所有的治疗方法都无效。你应该知道,再障虽然不是绝症,却并不一定是人人都治得好的,是要靠运气的。」
雪言的眼楮幽黑得好可怕,脸色也苍白得好可怕,她似乎在努力回想著一些什么片断,喃喃自语:「真秀他……骗我……他每次都说没事,他每次都说他没事的。」她突然抓住中国水的手,「不,不要,你骗我的是不是?我道歉,我马上去追他,我不和他赌气,我爱他的,我怎么可能不爱他?不爱的话,我就根本不会回来了,是不是?我不骗你,我不赌气,你说,你说你骗我的。」
「他是快要死了,」中国水冷冷地说,「你不要自己骗自己,真秀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爱你,他要爱你有多辛苦,你自己想清楚。如果早就知道会死去的话,要喜欢一个人,要像他那样笑,像他那样和你在一起,有多辛苦!他瞒著任何人,连帛叔都不知道,他不敢让任何人爱,他送日之嫒去英国,他本来应该连你一起送走,但是他却决定爱你。」
如果早就知道会死去的话,要决定喜欢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雪言大大的眼楮充满了恐惧,她凄凉地低笑,「这才是所谓‘短时间内腐朽的人偶’!所以那个时候,藏血要求我逃走,可是我却固执地相信,留下来的话,就一定会得到幸福。天啊!我早就应该逃走的,如果我那个时候走的话,就不会给真秀也不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痛苦。」
「真秀说……」中国水看著远方,「不想有遗憾。」
雪言慢慢抬起头来,呆呆地看著中国水,慢慢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我懂了。你放心,我马上就去解释清楚,我不会给真秀留下遗憾,不会让真秀对他用了生命决定的爱失望,会是不可原谅的,我懂了,不去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她转过身,快步走下楼梯,走过中国水身边的时候,凄凉一笑,「我感激你,永远地。」
中国水看著她带著一头激苗的头发跑下楼去,紧捏的拳头才缓缓地松开,他咬了咬牙,突然间转过身去。他是喜欢雪言的,强迫雪言挽回真秀的感情,对他来说,也很痛苦。
有一个人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条松散的发辫在他腰际摇晃,来人的脸颊边也有不少零散的发丝在飘,「谢谢你。」他说。
中国水看著雪言从医学院的门口出去,沉默地闭嘴,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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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秀……真秀……雪言从刚才真秀和日之嫒走开的地方追上去,她跑得像一只羚羊,能跑多快就多快,很快的,她就看见真秀和日之嫒在咖啡厅里。
日之媛红晕的脸颊,隔著咖啡店的玻璃看,非常可爱。如果她现在冲进去说,真秀我错了,我不该想要逃走,我射那一箭,是为了救她而不是要杀她,日之嫒——是不能接受的吧?她说不定会昏倒,会死掉。
雪言找到了真秀,却站在玻璃墙外面,不知道要进去,还是不要进去,隔著玻璃,她慢慢把身体依靠在上面,伸开手,她像一只濒死的壁虎一样,紧紧地贴在玻璃幕墙上,额头顶著冰冷的玻璃,闭上了眼楮。
玻璃幕墙里面,是淡咖啡色的窗帘,所以里面的人不会轻易看到外面,但是外面却可以隐约听见里面的声音。
「我就要生日了,真秀会像去年一样,送我生日礼物吗?」日之嫒娇柔甜甜的声音在说。
「想要什么?」真秀微笑,依然一身球衣,背后拖著帽子,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
「我想要一只乌龟。」日之嫒的声音稚气而温柔,「去年你送给我的小鸟死掉了,我好伤心,你送乌龟给我,等到我们死掉了,乌龟都不会死掉。」
但是在你还没有死掉之前,真秀就要死掉了。雪言听著,难以控制自己凄凉和悲衰的心情,忍不住睁开眼楮,对著日之嫒冷笑了一下。
「啊——」咖啡厅里响起一声尖叫。
雪言也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著里面。
只见日之媛瞪大眼楮,惊骇之极地指著她,「妖……妖怪……」说完,她就昏了过去。
真秀大吃一惊,「日之嫒?」他给她测了一下脉搏,知道是一时间受到刺激,被吓坏了,暂时不要紧。转过头来,却看见雪言像一只壁虎一样紧贴在玻璃幕墙外面,她的双手都张开,压在玻璃上,连脸都贴了上来,隔著一层淡咖啡色的楼空的窗帘,看起来就好像她随时都会扑进来一样,尤其雪言一双眼楮,幽深深,妖冷冷,就这么盯著日之媛,不把她吓坏才怪。
「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真秀走了出去,看著仍然贴在玻璃上的雪言,「她已经那么怕你,你还不够吗?你一定要弄得她死掉才会高兴?你射她一箭就算了,就连她坐在这里,你都要无缘无故来吓她,吓到她昏倒,你才会开心吗?雪言,不要这样好不好?」他的眼里有凄凉,有厌倦,有深刻在骨子里的痛苦,「算了吧,你本来都决定算了,是不是?会伤害别人,我承担不起,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任何人,你都没有做到。」
雪言呆呆地听著他说,呆呆地看著他的脸,他的脸色很苍白,眼底有深深的厌倦。
「不要再伤害她了,她只是个受不了什么刺激的琉璃娃娃,算了吧,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是我好累,」真秀双手抓住她的肩,热情而狼狈地印下——个吻,然后问:「就这样结束好不好?如果爱下去,你总是要不断伤害其他人的话,就这样结束好不好?你总是学不会不把别人当成敌人,你总是那么拼命保护自己,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真秀……雪言睁大眼楮,看著他厌倦而憔悴的神色,然后地点头,她茫然地点头,她还会笑,「嗯。」她居然很清楚地应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真秀的眼神好悲哀,显然,在她说「对不起」的时候,他深深地震动了一下。
「再见。」雪言带著无数的话来,一共说了六个字,笑了一下,转过身,茫茫然地离开。
她不是不想留下,不是,是她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真秀不需要她的解释,他说她总是会伤害其他人,没错,她是总是伤害其他人,她带来了阿刹德的人,她伤害了曼棋,然后又伤害了日之嫒。她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伤害其他人。当初的约法三章,她第一条做不到,第二条也做不到,至少,第三条她应该做到吧?在她安全之后,就应该和他分手。真秀爱得好失望,他是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人而失望,而不完全是为了那一箭。
那……还有什么说的。
再见了,真秀,不过,你别担心,你的病,我总有办法,让你好起来的。你别遗憾,你会有一辈子很长的时间去恋爱,而不是只有几年;别为对爱的失望而痛苦,记住了这一次的教训,下一次,就不要一开始就付出这么多,小心她到最后还是要让你失望。
我始终都是那种不断逃亡而没有家的野兽,就算被人收养了,也都要因为会咬人而被驱逐出来。
她先转回宿舍去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回到浅绿色的宿舍里,这里的一切,本来都是托日之嫒的福气。她收起她惟一一身自己穿来的衣服,低头看了看她现在穿的冬装,穿走一身衣服,应该不过分吧?毕竟,她本来什么也没有,当然也不能带走什么。
「叮——」电话铃响,吓了她一跳,这个时候有谁会给她打电话呢?
「喂?」她接起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很胆怯的女孩的声音,「喂?我是雪言。」
雪言拿著话筒,足足怔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是几乎当了她替死鬼的那个「姜雪言」,是真正的雪言,而她不是。在学校里几个月,她几乎已经忘了,她本不是学生,她本不是雪言。
「喂?喂?」电话那边不解地问:「怎么了?线路不好么?」
「不,不是。」雪言低低地说。
「我快要出院了。」姜雪言在电话那边很高兴地说,「我听说,你替我在学校里上课?我好高兴,至少这个学期不会被退学了,谢谢你。」
「不客气。」雪言在这边茫然地回答,她的身体总是会自动地说话,自动地保护自己,每次都说得面不改色,其实她说的时候心里什么也没有,她说:「我帮你抄了笔记,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送到你宿舍里去。」
姜雪言很高兴也很害羞,「我明天就回来,所以我先打电话告诉你。谢谢你在我住院的时候照顾我,还替我上课。」
「啊,那么,明天早上八点钟之前,我把所有的证件都还给你,我托同学转交给你,好不好?」雪言茫然地说。
「好啊。」
「我托中国水交给你。」
「谢谢你。」
「那就这样了,明天上课愉快。」
「呵呵,」那边的雪言笑得十分幸福,她似乎根本就不明白,当初「雪言」冒充她进入学校的用心,「再见,谢谢你了。」
「再见。」「雪言」放下电话,心里一片空白,正品要回来了,她这个盗版的,无论如何,都要退场了。就像上天安排好的,无数的片断,都安排好了,她就应该在这个时候退场,走掉,这里再没有她停留的余地。
雪言?忘了呢,她几乎忘记了,她本不是雪言,为什么会忘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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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雪言带好了她的一身衣服,把整理好的一包东西放在中国水的信箱里,她就无声无息地离开,像一头黑豹潜入黑暗中。
六点十五分,当真秀的车经过伊贺颜门口的时候,正巧是雪言的背影没入黑暗的时候。
八点,正式上课。
「你的东西。」同学把一包东西传给了中国水,「信箱里的。」
中国水微微皱眉,打开一开,当头是一封信。
「中国水,这里是三个月以来我所抄的笔记和做过的练习,请转交给姜雪言。还有,她的证件和书包,都在这个包裹里。谢谢。」
没有了,信里就这么简单几句话,连道别都没有。
翻过信的背面,还有一句话,「对不起,一切都还将和去年一样,就像我从来没有来过的时候。」
中国水握著信,手无缘无故地颤抖起来,突然间铃响,上课了,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旁边跟著一个男孩,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姜雪言」,她长得和雪言根像,脸色有些苍白,不太美,眼瞳很黑。但是雪言的眼楮是幽异而冷漠的,姜雪言不是。
无言地把包裹推了过去,中国水冷冷地看著她,突然间问:「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姜雪言被他吓了一跳,「没……没有什么,她说,她会把笔记送给我。」
「没有了?」中国水问。
「没有了,她祝我上课愉快。」姜雪言被这个突然间冷脸的男生吓住了。
也就是说,她安心就这么走掉了?一切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的时候。
中国水握著那张纸条,突然间青铁著脸,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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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楼。
哲学系的师生正在上课,中国水笔直走了进来,环视了一圈,「真秀呢?」
「真秀他不舒服,去保健室了。」老师被他的气势唬住,一时也忘了要生气赶人。
中国水掉头就走,直接去保健室。
保健室里。
真秀闭目躺著,在阳光下,才容易看出他贫血的脸色,嘴唇的颜色很淡,他应该是严重贫血,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今天日之嫒居然不在,可能是真秀没有告诉她。
「谁?」真秀微微皱眉,伸手遮住了阳光,然后睁开眼楮。
中国水把门关上,对著真秀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想把她赶走吗?」他的语气冷冷的,没什么感情。
真秀坐下起来,按住了额角,「你在说什么?」他习惯地把一只手插进口袋,背靠在了墙壁上。
「不要逃避我的话,」中国水观察著他,「你真的相信雪言那一箭,是要射死日之嫒?我很怀疑,真秀,贫血应该不会让你的脑子变迟钝了。」
真秀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按在额角的手,「我曾经那么想过,」他承认,「在日之嫒几乎死去的那几天,我这么想过。」
「然后呢?」中国水追问。
「然后……看见哲学楼的栏杆,很容易就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真秀试图笑了笑,但是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她是在救人,不是在杀人。」
「那你为什么要赶走她?」中国水尖锐地问,「你明知道她不是要杀人,你明知道的,你却故意说那些话伤害她,让她走!」
「啊,」真秀发出一声叹息,「人偶。」他这样说,然后真的笑了,「短时间腐朽的人偶,总不希望,有人要为了我哭……咳咳……」他咳嗽了起来,咳了两声,又说:「可是她走的时候,还是那么倔强那么骄傲,她居然还说再见,还会笑著点头,真不愧是我喜欢的雪言……咳咳……」
「因为怕她知道你会死掉,所以在她还没有发现真相的时候要赶她走,这就是你对爱的态度吗?」中国水愤怒,「你牵涉了一个无辜的女孩谈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恋爱,你欺骗她,你让她以为你会爱她一辈子,结果你就只是自私自利地,因为害怕遗憾而决定爱她,让她伤心,你太自私了。」
「我本想和她定一个十年以后的约定呢,」真秀轻笑,「我本来想,和她约定十年以后,在瑞士结婚呢,呵呵。」他闭起眼楮,「比起我欺骗她十年,比起用十年的时间来冲淡爱,我现在的手段,不算残忍。我本想留给她一个不完美的完美,我本想留给她一个很美丽的,可以一辈子不忘记的爱。可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已经做不到了,我只能赶她走,就像当初送日之嫒去英国一样。」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我害怕。」真秀耸耸肩,「我害怕有人会为了我哭。」他轻声说,「我害怕。我不怕死,我只是怕,连累了好多人为了我哭,我承受不起那么多的眼泪。原本,一切都应该很完美。」
因为害怕还未死去,就要先看到死亡的悲伤,所以真秀选择一个人。可是,真秀你就不怕,你这样隐瞒著,当你死去之后,那种突然的痛苦,一样也让人无法承受吗?
「对不起。」中国水突然说。
真秀调整了一下靠在墙上的身体,「没什么。」
「我把你的病版诉了雪言。」中国水说。
真秀陡然坐了起来,「什么?」
中国水依然坚毅地看著他,简单地解释:「这件事不说是不行的。」
「天啊,」真秀撑住额头,」你告诉她有什么用,多一个人为了我哭泣吗?幸好,你不是告诉日之媛,否则问题就严重了。」抬起头来,「雪言呢?」
「她走了。」中国水回答。
「什么?」真秀想也不想,从床上跳了下来,接著脚一软,差点直接跪在了地上。
中国水把他拉起来,冷冷地说:「不是你把她赶走的吗?她走了,你何必这么惊讶?」
真秀站起来,「她既然知道了我的病,怎么还会走呢?她一定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她为什么要走掉?她为什么不说清楚?」虽然昨天是我故意不给她机会。
「你就别到处走了,你走得动吗?」中国水说,「你躺在床上休息,必要的话,我会叫藏血给你输血,否则,你昏倒在哪一条路上都没人知道。」
真秀的血细胞现在的数量非常低,他自己也很清楚,「她为什么要走?」
「你赶她走,然后姜雪言回来了。」中国水说,「正主回来了,你说她还不走吗?」
真秀呆了一下,「姜雪言?」
中国水以嘲讽的口气说:「没错,认识了那么久,爱得那么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真秀,这是我看过你栽得最惨的一次!」
真秀突然推开门跑了出去,「不行,我要去找她回来。」
中国水呆了一呆,「喂!你回来,你不要到处跑……」他追去门去,但是真秀却已经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居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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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居然就这样真的走了?不,不会的,如果她已经知道他的病,就不可能这样离开他!除非……除非雪言你真的对我毫无感情,无情到知道我快要死了,居然还这样离开。真秀猛地推开雪言宿舍的门,入目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房间,整齐得好像从来也没有人住饼一样,「雪言」的出现,一直都是他的一场幻觉,一场梦。
她什么都收拾得恰到好处,连他给她买的衣服鞋袜全部都在,但是房间里,那种有人住饼的味道,却已经消散了。
真秀推开门,眼楮看著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口大口地喘著气,突然间脱力地在床铺上坐了下来,用力捶了一下床垫。他的确是希望她走,那样她就不必承担要失去他的痛苦,但是,当她已经知道他很快就会死去,她却还是走了的时候,他只有极度挫败和痛苦的感觉。不要走,既然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你这样走掉,是在嫌弃我是一个快要死去的病人吗?我不相信雪言你是这样的人!真秀在房间里一阵翻找,却没有找到雪言留下的任何字句,真的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切就是一场梦。
「真秀?」隔壁的日之嫒疑惑地走到这边门口,看著他挫败地用手撑住窗户,低下头急促地喘息。
「你不要过来。」真秀的声音喑哑,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失败,当他为一个女人考虑过一切的时候,却发现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
「真秀你怎么样了?」日之嫒惊惶失措地奔过来,她不懂得真秀深沉的痛苦,只知道,真秀变得很奇怪。
真秀在那一刹那很想哭,他也是人,他也是孩子,他也会脆弱,但是日之媛却连他脆弱的刹那都不留给他,像蝴蝶一样扑了过来。他咬著嘴腾,勉强压抑著自己激动的情绪,「没事……」
「可是真秀你的脸色好差,你不舒服吗?」日之媛担心地看著他。
「没事,真的什么事都没有。」真秀勉强地笑著,「乖,你回房间去,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我不走,我担心真秀。」日之嫒固执。
真秀忍无可忍,终于对著她说了一句:「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你而变得乱七八糟,对不起,日之媛,一个人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不要逼我恨你,好不好?」他深吸了一口气,很快把话说完,「虽然我知道你一切都是无心的,都不是你的错,但是不要逼我恨你。」
日之媛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真秀双手插在口袋里,坐在床铺上,他很少用这样淡淡的语气对著日之嫒说话:「日之嫒,一个人不能永远躲在象牙塔里。不能永远以为自己是弱者,所以就要求人保护,所以就当别人为你做的一切牺牲都是应该的,无论你有多么柔弱,都不能用它当借口,去要求别人为你一直延续你的童话。」
「我……」日之嫒呆呆地看著他。
「不要说你没有!」真秀的目光是冷的,他的眼楮闪烁著流光,「你其实自己很清楚,雪言她射你一箭,是为了救你,不是为了杀你,但是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替她解释过?你忘记了?真的忘记了?日之媛,你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温柔,那么善良。」真秀语气很平静,「不要昏倒,你自己很清楚你做过一些什么,即使是昏倒了,也逃避不了,改变不了的。」
日之嫒像见了鬼一样恐惧地盯著真秀,真秀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依然像往常一样舒适而悠闲,但是看在她眼里,却失去了从前那种温暖的感觉,她只觉得现在的真秀好恐怖,好吓人。他说我故意的,要陷害雪言……我有吗?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忘记了,我忘记了我那时是要跳楼的。我不是故意不解释的,我只是……日之嫒只觉得整个屋顶都在转动……
「啊——」日之媛蒙住头,发出一声惊人的尖叫,然后就软软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