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气疯了,她竟然怕了,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突然之间在乎她一个星期没有打电话给她——太强烈的在乎吓到她了,直觉的以为这样的关系不正常……
不,是这样的织桥不正常。
饼了一个星期。
「咚咚咚……」毕毕和王室的工作室再次响起农民起义、撞地主阶级城墙的伟大的敲门声,趴在工作台上睡著的毕毕迷迷糊糊地去开门,迎面又是那一个千焦百霉的疯婆,一看见他就抓住他,大声说:「我已经辞职了,这几天太郁闷了,我要去重开书吧,你要不要来帮我?」
有人要别人帮忙叫得这么惊天动地、理所当然的吗?虽然知道拒绝了她,她会自己一个人做也不会怎么样,但看见她这样子就让人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嗯?」毕毕还在发呆,本能地弯眉微笑。
「我、要去重开书吧,我知道你这里有很多《网球儿子》啦,可不可以送一套给我?最好签上你的大名,我去做成镜框裱糊在门口。」孝榆大步走进来,东张西望了一下,「咦?王室和你的助手们呢?怎么都不在?」
「他们去取材。」毕毕似乎才反应过来地说什么,神色有些恍惚,「重开书吧?孝榆你说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啊?都是别人骗我的分,比如说你。」孝榆瞪了他一眼,笑了起来,「这几天郁闷死了,想来想去,我要重开书吧,我要把你们全部拉回来帮忙,管你们现在是不是成名成家,我喜欢书吧的感觉。」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我已经找了人去大扫除,要重新装修了,坐台表我也已经安排好——星期一你,星期二星期三我,星期四碧柔,星期五尤雅,星朗六王室,星期天还是我。」她这么排基于各人的休息和空闲时间,是认真的。
「啊。」毕毕笑了。
「什么‘啊’啊,‘哦’啊的,」孝榆捏住他的脸,「不许这样搪塞我,我每次都给你这张无辜的脸骗了!这星期我给你打了无数次电话,怎么都是在通话中?你搞什么鬼?快说快说。」
毕毕眨了眨眼楮,又眨了眨眼楮:「那是因为我手机不见了。」
「啊?」孝榆傻眼,「被人偷走了?」
毕毕点点头。
她开始爆笑:「拜托你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大学球场健将,走在大马路上东西被人偷了,实在是太丢脸了!好心你,说坏了被你丢了嘛,笑死我了……」
「嗯。」毕毕弯眉一笑。
「好了,我赦免你不理我的大罪,」孝榆笑颜灿烂,「星期一能去坐台吗?」
「织桥呢?」毕毕问,「为什么没有织桥?」
「那家伙在忙朗儿的事吧?」孝榆笑得有点点淡,振作精神,「见了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很累。」
「我去。」毕毕说,眼神闪烁著初起晨光的温柔,「要什么书在这里找吧,如果没有我陪你去买,好不好?」
「我要最新一期的《网球儿子》,第二一九期你画了什么?」她抢了最新的漫画来看,一看大惊失色,「你竟然弄瞎了布尔咒猪的眼楮?你找死啊?你完蛋了、你完蛋了,你会被网球同人女咒死,我不要你的签名了,挂出去会被人打死。为什么要弄瞎布尔咒猪的眼楮啊……」
「那是王室编的情节,我不……」
毕毕解释到一半孝榆继续往下哀嚎打断他的话:「可是就是越让人心痛越好,继续虐他吧,这么厉害的人早该遭天谴被人打了。」
正当两个人相视开始莫名其妙地笑的时候,「咿呀」一声门开,「他妈的今人竟然停赛!她们停赛我们休刊,大老远去看网球美少女竟然因为球场坏掉停赛……」骂骂咧咧走进来的是王室,猛地一呆,「孝榆啊,怎么有空过来。」
「啪」的一声孝榆拍手,笑眯眯地说:「这下好了,你们两个今天都有空是不是?来——」她左手抓—个右手抓一个,一起拖著往门外走,「我刚才已经打过电话给尤雅,他说今天太忙但是下午会请客吃饭,为了尊重你们这些招摇的人的钱包,我决定下午去明珠烛光吃饭,哈——哈——哈——」什么叫笑如夜枭就是这种声音。
「明珠烛光?」王室在孝榆面前没行半点成熟稳重的余地,怪叫起来,「天啊,那地方是人吃的吗?我们几个人去吃可以吃掉这们工作室的十分之一!」
「我崇拜了尤雅好多年,今天要让他彻底地让我再崇拜一次终身难忘的!」孝榆宣布,然后继续以让人想狂踩一万脚的笑声笑如夜枭,「哈——哈——哈——」
毕毕温和无害的眼瞳深处微微摆脱了忧郁的色彩,浮起一抹微笑,和孝榆在一起开心真是很容易,不管心里究竟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事,看见她都会很开心。
「走!变漫画店和装修市场!」方孝榆方老大带队,振兴书吧的文明之师、威武之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漫画书城。
到处都是网球儿子的海报,孝榆又在狂踩那片王室奉为经典的《火影忍者》,「那片动画简直让人不可忍受,打一场架可以连续打个十几二十集,每一集都在说我这一招究竟多么历害,详细地解释你中了我这一招会死得多么多么难看,结果还不是都没有……」她说到一半王室已经爆走,「我想要创造的就是那种境界!那种只有男人能理解女人不能理解的境界!」
「拜托你画的网球儿子还不都是女生在看,打个球天崩地裂龙卷风在球场里转来转去,连人带球全都飞去外太空,这种网球根本像咸蛋超人变身一样,胡说八道……」孝榆说话从来不经过大脑。
「那是电视台自己改的!」每逢说起网球儿子被电视台改编得神鬼莫测,一个球就能震动地球王室就要爆走,尤其不能容忍有人把漫画和动画搅在一起,他大喊大叫,「方孝榆!你再把莫名其妙的罪名冠在我头上,我绝对饶不了你!」
孝榆做鬼脸:「我怕你吗?我怕你吗?」
「方孝榆!」终于震动地球的怒吼从已经变身的咸蛋超人嘴里爆发,闪烁著绿色眼楮的外星怪兽扑向柔弱的地球少女,毕毕挡在中间温柔地微笑,「好了好了,买书、买书。」
书吧就这样兴起了,在织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重开了,名字依然叫做,「伸缩自如的爱和轻薄假面」,孝榆疯婆强迫毕毕美少年大笔一挥,简称:「爱与面」——不知道以为是开快餐的。
又过了两天。
机场。
候机大厅。
「对不起。」织桥穿著长长的外套,难得一本正经地看人,说对不起。
朗儿额头的伤还没有全好,但是她决定回美国:「没什么,我家在美国,只是回家而已。」她提著行李,穿著长裙模样特别娴静,「织桥,无论为了什么理由,不要再错过……你自己的幸福……」
「嗯。」织桥笑笑,一手插在口袋里,「我就送到这里,登机吧。」
「再见,」朗儿挥了挥手,「有空到美国让我看看你幸福不幸福。」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幸福呢?」织桥细细地笑,软绵绵地伸出手捋了捋头发,简单也清淡地说,「去吧。」
朗儿用力挥了挥手,走入了通往飞机的入口。
一段感情,未曾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织桥站在那里看著朗儿走入的入口,看著她的飞机起飞,飞得很高很远,飞向他熟悉的天涯海角,永远不会再走入他的世界。低下头来,「有空到美国让我看看你幸福不幸福」,他怎么会不幸福呢?可是心里空空荡荡没有底,他曾经丝毫不怀疑孝榆会离他而去,而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失败地发现自己爱她,其他什么他都不确定,都不知道。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经历过这么多事,他爱孝榆、孝榆爱他,为何没有相爱早已说不清楚,而事到如今又怎能确定、一切都不曾改变过?孝榆还爱他吗?到今天还爱吗?和毕毕在一起真的只是玩笑吗?真的……还爱吗?
织桥的眼中露出罕见的萧索,风通过半开的窗户而来,四五月的风时冷时热,吹在身上感觉总是不宜,一直站到登机的客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才转身离开。
突然间想去哪里走走,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把所有习惯的面具都丢掉,去好好地叹一口气,或者——好好地喝一杯酒,好好地回想这几年,他到底做了一些什么……
「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让所有思绪都一点一点沉淀……爱恨里的疑点、盲点呼之欲出那么明显……若想真明白,真要好几年……总之那几年,我们两个没有缘……」出了机场,他坐出租车去游乐场,听著出租车里电台的老歌,听著听著,突然觉得那歌词的作者很了不起起来。
途径一片旧城区,突然他喊了一声:「停车!」
司机急刹车,差点以为他被人追杀途遇杀手准备跳车,正在四下张望的时候织桥丢下不知道几张钞票,一脚踢开车门真的跳下车去,司机手忙脚乱接住那些钱,一看傻眼——四百?这客人疯了随便乱给钱的?回头一看他一边倒车一边看著:那貌似正常其实不大正常的美貌男人犹如要抢劫银行一般冲进了一家叫做「爱与面」的面店去——原来是饿了。
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奇怪啊,司机感慨,倒车、开走。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号称「爱与面」的不知名店铺放著怪异的歌曲,几个工人在里面出出入入,搬运东西,还有个扎著头巾防尘的女人在门口指挥某些东西要放在哪里。
「方孝榆!」织桥冲过来一把抓住她,「你在干什么?」
「啊——」孝榆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转过来一看,「织侨啊,我在开店,你见鬼了?这样看著我干什么?我又没在你房里杀人放火,你这房子四年前说借给我开店的不能不算数……」
「这一个星期你在干什么?你就在这里开店吗?」织桥双手抓住她的肩摇晃,「你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我,就是在这里开店吗?」
「你神经病啊!我本来就没有打电话给你的好习惯,」孝榆本能地吼回去,「从小我哪次打电话给你你不是说到一半就挂我电话?朗儿受伤了你不去陪她,你管我打电话给谁!这地方如果你不肯借给我开店就拉倒,好了不起吗?一、我会付租金给你;二、这是你爷爷同意借给我的!你吃错了药莫名其妙冲上来咬人啊!」世上如果说有泼妇,绝对就是这个女人了。
「朗儿回美国去了!」织桥大吼,他平生第二次被孝榆气得全身发颤,第一次是她说「我们谈恋爱了」,第二次就是这次看见她在开开心心地开店,「你竟然一个电话都不打给我,你竟然在这里开店,你过得好开心好快活啊!」如果给人说织桥会这样出言讽刺,已经有成千上万认识他的人自杀了。
「朗儿回美国去了关我什么事……」孝榆的反咬纯属本能,骂出口才领悟到是什么事,继续大骂,「你还算不算男人啊?人家是美女、跟了你那么久还受伤,你竟然甩了人家!还把人家赶走赶去美国!你这欺骗女人感情使乱终弃的牛郎变态,从小我就知道你长大以后肯定是要进监狱的大混蛋……」
「拜托!是她甩了我好不好!」织桥抓住孝榆的肩快要喊到地脸上,「是她自己要回美国,你竟然不闻不问,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在这里开店,你好开心啊!」
织桥的气息扑到脸上,孝榆莫名地惶恐,一把把他推开:「我以为你在照顾她,我好心给你二人世界没去吵你,你竟然怪我没打电话给你?我干吗要打电话给你?你想要我和你说什么啊?打听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结婚吗?我哪有那么无聊!」她退开两步,下一个动作就是把抹布往织桥脸上丢,「你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要喜欢你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织桥没闪,伸手挡了下来,握在手里:「方孝榆!」
孝榆停住没回头:「干吗?」
织桥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天,才说:「开店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孝榆也僵硬了一下:「你不是在照顾朗儿吗?你没空。」
「打个电话说一声不行吗?」
「你不爱听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听?」织桥的语调轻飘飘,却已经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愠怒,「告诉我一声难道不是应该的?」
「告诉你——不知道谁莫名其妙去了坦桑尼亚四年不回来?也从来不用告诉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经过你爷爷的同意在这里租房子开店——为什么要告诉你啊!」孝榆大怒,转过头来指著他的鼻子,「你不是从来懒得要死什么都不爱听什么事都不爱理吗……」说到一半突然怔住。她没见过织桥如此失态的样子,他是真的气得整张脸都白了,什么妖娆慵懒的风度全部都没了,那脸色简直是她再说一句他就会立刻爆走,他会气死,就像他看见了听见了世界上完全不符合道理的事情竟然发生了的那种荒谬愤怒!「我开店关你什么……事……」她惯性地把话说完,织桥抓住她的肩似乎想要摇晃握起拳头想要打人,终是没有摇晃也没有打人,他大步走过去一拳打在墙上——血——她看见血,然后织桥转身,头也不回一句话也不再说,走掉了。
我……她追上一步,竟然看著他走掉。
她是想叫他回来的,可是声音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看到他气疯了,她竟然怕了,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突然之间在乎她一个星期没有打电话给她——太强烈的在乎吓到她了,直觉的以为这样的关系不正常……
不,是这样的织桥不正常。
她怕……这个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的织桥,像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切都是她害的一样……她没有要抢走他没有要他和朗儿分手,她没有要干涉他任何事……她没有要……伤害他什么……所以为什么会……为什么要那么痛苦呢?
喜欢我……这种事让你这么痛苦吗?不想喜欢就算了嘛,何必……何必勉强……
她站在书吧门外,风吹著门外的杂草,满地萧条。
看著这风,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人满不在平地耍她,约她去M大东湖边,让她等了二十分钟不见人影,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人要她煮咖啡,等她煮好咖啡,他却把门反锁气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样……
屋里帮忙贴海报的毕毕眼瞳望著窗外,荒芜了太久的心灵渴望一份契合,现在是织桥最脆弱的时候,孝榆她……她依然在逃避,依然半懂不懂,她害怕……付出所有。
是因为织桥做过什么伤害了她?还是因为害怕成为第二个朗儿?还是纯粹是害怕改变……他弯眉一笑,不知道呢。
她开书吧关他什么事?
织桥沿著旧城那一段荒芜的马路快步走了很远,眼前是什么地方他都不认得了,风一阵一阵地吹,不知道是不是有在下雨,还是他希望下雨,总之刮风也好下雨也好什么都好,他什么都不在乎。
有鬼最好了!走到不知道什么的地方,他终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某个白痴一样学会了心情不好压马路的习惯,距离书吧已经很远很远了。
他到底是在干什么,织桥找了个不会有人路过的空旷的屋檐下靠墙站著,抬头看天,天果然没有下雨,风阴阴天阴阴,看著有大喊大叫的冲动。他这么多年到底是在干什么?坦桑尼亚……那个地方一提起来就是一把钝刀狠狠划过他心口,孝榆不知道、朗儿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半夜三更被叫起来处理中了反政府武装埋伏的伤员,什么奇怪的伤都有,甚至有一次半夜收容了二十七具无头尸体……那是什么样作呕的感觉?他在那里留了两年,自信早已经面对任何伤病任何恐惧都能够处之泰然,自信从这里出走是对的,自信没有吕织桥处理不了的情况……结果走到今天所有的往事加起来只有挫败——不要问他究竟是哪里失败,哪里都失败——谁都可以没有他,哪里没有了他都能过得很好,没有人是没有他不行的,他消失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怎么样,病人不会死,孝榆照旧开店,谁和谁都一样生活,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么多年……以来……他究竟做了些什么?真的……真的有意义吗?今天这样就是当初他自信十足地去到坦桑尼亚的「理想」吗?他想做个好医生,可是走到今天他终于明白: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不是……不仅仅是一个好医生,当初被他放弃的那些和那些他都想要,太多太多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孝榆……他失去了以为永远不会变的东西,方孝榆。
抬起手来看,恹恹无力地笑笑,他其实应该改行去打拳击,这只手已经不是第一次受这种擦伤,幼稚的男人啊,明天……又还是有一个手术。
风吹起来,雨真的开始下下来,冰冷彻骨的感觉,实在是太难过了……他打了电话回家,「喂……老爸吗?我找老妈……」
「织桥?外面下雨了,你带雨伞没有?」
「没……老妈,」他低低地说,无力地、恹恹地说,「我想回家。」
电话里的妈静了一下:「快点回来吧,外面要下大雨了,我煮热汤给你喝,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好不好?立刻给我回来!」
「是——」他笑笑挂了电话,望著阴阴暗暗风雨欲来的天色,有家……真好……
吕家。
织桥妈妈炖了排骨汤,织桥回来的时候汤已经炖好,看见他满身是水地回来,打发他去洗澡。
爷爷坐在沙发上喝茶,妈妈也没说什么,都在看电视,爸爸在房间里上网。
织桥洗完澡出来,没人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出来了就喝热汤,老妈只在埋怨他这样落汤鸡地回来要感冒,老爸人在房里却在和他说伊拉克打仗的局势。
陪家人看了一个晚上电视,临睡有点发烧,老妈强迫他吃感冒药才放他去睡觉。躺回自己床上的时候才发觉,他已经四年没有回家。
嗅著熟悉的自己家的味道,突然想哭的冲动冲上鼻腔,他还没注意眼泪就顺著眼角而出,一滴、两滴浸湿了眼睫。抬起手腕遮住眼楮,今夜他承认自己还小,还是搞不清楚自己事务的孩子,连明天要以什么样的面具面对人生都不知道……
吃了感冒药仍然睡不著,躺了一会儿爬起来站上阳台,望看隔壁孝榆家的房子,她现在应该住在书吧吧?拿出手机,磨蹭了上面的按键好久才放开,都已经两点二十九了,打过去她都睡了。
外面仍然在下雨,只是没有五六点下得那么大,淅浙沥沥清清冷冷,吹在身上一阵一阵的寒意,他究竟在哪里失去了他的自信?想不通就爬不起来,他就不能再是自信得惟我独尊的吕织桥,是因为孝榆不在乎他吗?四下无人,只有雨声,他承认,是。
而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再次在乎自己。
好迷茫,什么都不确定,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不著边际,抓不到一点可以凭据的东西。
躲在家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织桥撑住额头,他必须面对。
面对……如何面对……如何面对……
他太不习惯这种低迷,不习惯得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是织桥第一次陷入低潮。
生平第一次。
第二天。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还在感冒,穿好衣服出门去医院。
今天的状态不好,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他在考虑是否要申请手术换人,今天做的开颅手术,稍微闪失就是影响病人生死的大事,刚刚要打电话手机响了,接了电话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既定今天下午手术的病人颅内动脉瘤破裂,必须马上手术。
懊死!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还有四个,但是一个今天放假不知道去了哪里联系不到,一个跟著别的组正在做手术,剩下一个人不能独立做开颅,他必须马上回去!
「吱」的一声,他拦了出租车直奔医院,人命当前,究竟要以什么表情面对大家和自己,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一下子从他脑子里清空,他只想著: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昨天晚上下了一晚上雨。
孝榆没睡,织桥气走的样子一直在她眼前,不知道他气消了没有?磨蹭著手机按键,她想打电话给他,干吗要生气我没打电话给你?但是现在打,已经太晚了。她望著手机上两点五十二分的时间,关了起来,还是明天再打吧。
我不打电话给你只是怕妨碍你和朗儿,干吗要生气……
她想得头昏眼花,想睡睡不著,那个变态,现在是真的很在乎她吧?她不自觉地微微一笑,闭上眼楮,现在是真的很在乎吗?不是又像以前那样骗她以为他和她很好,然后不理她……最后还跑掉……
她睡不著,一早爬起来开店,书吧在六点钟诡异地开门,望著门外积水的地面和仍然阴霾的天空,心里终于浮起一个念头:昨天那样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要不要……要不要去……道歉?
早上八点三十。
市立医院。
织桥换上手术服,洗手进入手术室,病人已经开颅正在清理淤血,织桥聚精会神地看著堵住出血口之后的动脉情况,极轻地向主持开颅的医生询问情况:「出血的情况怎么样?」
满头大汗的医生小心翼翼地拨掉最后一点血块:「不算太严重,勉强还来得及,不过他这里的动脉瘤不止一个,破裂了一个支脉很小的没有大出血,动脉交叉的地方还有一个。」
织桥看了一阵已经满头大汗,这动脉瘤生长在大脑前动脉,颅内动脉、大脑中动脉和后交通动脉以及视神经之间,直径在二十五毫米以上,已经是巨型肿瘤,并且紧贴著大脑前动脉,一不小心就会造成非常可怕的出血,这个地方一出血抢救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用球囊从血管内堵住。」他低声说,「然后用肌片加固整个动脉壁,这个瘤基底不算太大,小心一点可以整个夹掉。」
「血管内球囊吕医生来插,肌片我负责。」
所谓「球囊」就是从大脑前动脉插入导管,一直通到动脉瘤入口处,释放球囊堵住动脉瘤基地和血管的连接处,以动脉瘤夹夹闭动脉瘤的时候不至于发生意外。原本球囊或者动脉瘤夹都可以单独成为治疗的一种方法,但是这个瘤体太大,紧贴著许多重要动脉,为防止再次出现出血的意外,必须做一些保护措施。
大脑的动脉脆弱也神秘,往动脉里插管是精细谨慎的工作,织桥浑然忘我,额头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一滴一滴滑过眼睫被护士擦去。
病人的心跳很稳定,心电仪的声音在手术室里成为一种稳定神经的声音,也提示著一种神圣的使命:生命无价,虽然很俗,却是神圣的伦音。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病人的生命指征没有下降,在医生心中就是成功。
到了成功夹闭动脉瘤,恢复颅骨之后,织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和另一位也是满身汗湿的医生彼此互看了一眼,真是太好了,病人没事真是太好了。抬起头来之后织桥先感觉冷,然后感觉天旋地转,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早餐又在发烧,希望不是流感不会传染给病人……看著护士小心翼翼地推车床出去,他对同渡手术的医生挥了挥手,示意他要先走,然后一个人走出手术室,去换衣服洗手。
现在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吧,他要去吃饭,否则又要叫护士打葡萄糖,坏习惯要改掉,否则以后谁来管他那么多……顺著走廊往外走,越走越觉得整个走廊浮了起来,「咚」的一声,他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自己似乎坐到了地上,看到了有许多人惊愕的脸,接著黑黑昏昏的一片……
奇怪,织桥干吗不接电话?孝榆六点开店等到九点才小心翼翼地给他发短信,道歉说她昨天说话说得太过分了,其实她没那么生气只不过不习惯他那种样子而已。发了十多条短信一条没回,打了五六个电话手机没关但也没接。
那变态什么意思啊?又在整她?假装让她以为他觉得她很重要,然后又随随便便去了什么南极还是北极的地方,对她不闻不问?
托著下巴生闷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书吧里已经满座,她浑然不觉也没在意眼前的饮料单堆积了一摞,望著吧台前的地板发呆。
「三十七号的红茶好了没有?」三十七号的女生抬手在问。
「啊?」她吓了一跳,「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好。」正当她说到一半的时候,电话铃响,做了个暂停对话的手势,她接电话,「喂?啊?王室啊,什么事?碧柔在你那里?中午要一起去吃饭?店里没人不行啊,嗯?你让你的助手过来接班?可以啊……可惜我这里开业碧柔都没来过……」她快乐地挂了电话准备出去吃饭,Happy地把郁闷的事情和书吧都丢在脑后。
能开心的时候,不爱想难过的事。
不爱想,这是孝榆生存的本能。
医院。
临时的病床。
「吕医生做完手术才倒下的……」
「真的是很敬业的人。」
「烧到三十九度七,血糖和血压都低,竟然能做完手术……」
织桥微微睁开眼楮,他还没睁开就已经听到这些议论很久了,微微睁开眼楮之后,看见面前护士人来人往,自己家老妈坐在床前,他的第一反应是笑,轻轻细细地笑了:「妈……」
生了这个儿子二十多年的刘娅宾哼了一声:「丢脸。」
「嗯哼哼……」织桥笑著混,丢脸,是很丢脸。
「能起来我们就回家。」
丙然老妈的惟她独尊主义比他还厉害,织桥坐了起来下床。「我只不过感冒发烧而已,不用请假这么严重吧?我还要上班……」
「给发高烧的医生看病,哪个病人有这种胆子。」刘娅宾一把抓住织桥的肩,「你跟我回家,我有事情问你。」
人在没体力的时候是斗不过权威的,织桥只能细细笑著和她走,脑子里仍然昏昏的,没什么想法似的。
出了医院门口才知道老妈把家里的车都开到门口,他平时难得坐自己家的车,坐上车之后瘫在靠背上,恹恹地问:「Sa……什么事要问我?」
「你和孝榆是怎么回事?」刘娅宾开车。
「孝榆?」织桥昏昏沉沉地随口应,「也没怎么样,不就是原来那样……」
「原来你们不是挺好的?最近吵架了?」
「吵架?没有啊,」他困惑地昏昏地说,「哪有吵架……也不过就是她……不理我了而已……」他越说越困,在自己家摇晃的车子里眼睫沉重得垂了下来。
「她不理你?小丫头有了男朋友就不理我们家小子了,行,我们也不理她。」刘娅宾手里握著织桥的手机,「她的电话也不要回了,以后妈带你认识好女孩子。」
「干吗说得我跟失恋似的,」织桥笑了起来,然后醒了醒,「孝榆打电话给我?」
「她不理你了你也不要理她,她打电话过来千万不许回。」刘娅宾收起织桥的手机,「这手机我收了,别想要回去。」
「妈!你搞什么……要是医院打电话来怎么办?」织桥头昏眼花的和老妈争辩,「何况孝榆打电话来说不定有什么事……」
「吱——」的一声,刘娅宾在某个路口急刹车,织桥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前面的靠背,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抬起头从车窗外看去,却看见某家咖啡店玻璃窗里碧柔、王室、毕毕,还有孝榆开开心心地在吃饭,孝榆笑得那么灿烂……突然间深呼吸,再深呼吸,他哑声说:「老妈,我要回家……」
刘娅宾露出一丝笑,这个幼稚的儿子,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吃到苦头了吧。「我刚才接电话开车过来看你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在吃饭,都是你朋友吧?不下去一起吃?你就是不吃早餐才会低血糖。」
「妈……」织桥低下头不看车窗外的人群,手死死地抓著刘娅宾的肩,抓得好用力,「妈……回家好不好?我要晕车了。」
死要面子的臭小子。刘娅宾发动车子继续上路,「回家好好给我睡觉。」
「嗯……」织桥平生对老妈应得最温顺的,大概就是这一声。
餐厅里,孝榆一直在看手机。
「下午约了人?」碧柔关心地问。
「我打了十六个电话给织桥,他竟然不回。」孝榆说得有点泄气,「我昨天是不是很过分?」
毕毕笑笑:「有点。」
「我想道歉的。」孝榆闷闷地说,「其实……其实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他最近很郁闷。」托著下巴她继续闷闷地搅著餐盘里的拌饭,叹了口气,「不过那么凶的织桥看得我很害怕,我不想织桥变成那样。」
碧柔和王室面面相觑,他们两个昨天不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织桥以为你不理他了。」毕毕微笑。
孝榆呆呆地看著毕毕:「我哪里有不理他?是他那么凶……」
「昨天你那样子,我会觉得你是在说要分手。」毕毕继续弯眉微笑,搅拌著他点的花茶。
「分手?」孝榆叫起来,「谁和他分手了?谁和他谈恋爱,哪里还有分手这回事!」
「你喜欢织桥,织桥喜欢你,有一天你说你做什么都不关他的事,不是分手,是什么?」毕毕说。
「可是——是他先很过分甩了我去坦桑尼亚,是他先找了女朋友好不好?是他自己说他做什么事不要我管,我做什么事干吗要给他通报?」孝榆忿忿不平,「是他先划清界限说我是多管闲事是八婆的!」
碧柔和王室、和毕毕面面相觑,只能苦笑,这两个人怎么会搞成这样……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弄得无比复杂。
「孝榆啊,」王室很无奈地说,「如果你不是想和织桥分手,不如直接找他坐下来说清楚,不要一见面就大吼大叫互相指责,你要告诉他你喜欢他,没有想和他分手,也没有不想理他。」
「可是这样很丢脸啊。」孝榆闷闷的。
「你是要面子,还是要织桥?」
孝榆看著笑得很温柔的毕毕,闷闷地回答:「我两个都要。」
碧柔呛了一口水:「孝榆,你在和自己过不去,你会郁闷死的。」她学著孝榆说郁闷。
「织桥肯定很痛苦。」毕毕呵了一口气,享受著花茶的馥郁。
孝榆郁闷地趴在桌上,不时地小小心吊眼看著毕毕。
「他是真的爱你,不只是喜欢而已。」毕毕说。
她怔怔地看著毕毕,突然小声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嗯?」毕毕眉线一弯。
「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她趴在了桌上,声音也闷在了桌上。
碧柔微笑了,轻轻抚模著她的头发,柔声说:「因为在爱的人,不是我们。」
孝榆无语,埋头在了桌上,很久都没动也没说话。
大家沉默,静静地吃著午餐。
孝榆流了一滴眼泪,不过并不是故意的。
王室和碧柔都默默望著自己的餐盘,偶然抬起头看一两眼毕毕,毕毕微笑如花,连喝茶的姿势都很优雅。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生说他「笑如芳草」,碧柔默默望著自己的刀叉和漂亮瓷盘,眼角可以看见孝榆趴在桌上的手臂,虽然没有看见,但是她知道孝榆在哭,而毕毕在微笑。
泪是沉默,笑如芳草。
这世上每个人都戴著面具,扮演著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只有偶然面具破了的时候,眼泪才会流出来。
她自己呢?仔仔细细地按照著所谓的淑女和才女的标准走著人生,不知不觉青春已经过去一半,她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泪,流过很多次,多得不知所谓,变成了面具一样。
王室草草地吃饭,几个人里面他的午餐吃得最快,吃完了就抽烟,呵地吐著烟圈。
突然响起手机铃声,是很可爱的童声在说「有电话」,吓了大家一跳,毕毕接电话,「嗯?」他连接电话都是那张笑脸。
孝榆没动,过了一会儿毕毕简单地说了几句挂了:「孝榆。」
「不在。」她闷闷地说。
「织桥病了。」
「他病了就病了,有什么了不起……」孝榆顺口说,然后呆了一呆,没再说下去,仍然趴在那里,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大家继续沉默,过了一会儿碧柔怯怯地问:「织桥怎么病了?」
「昨天下雨走路回家,感冒了。」毕毕眉线眼线弯弯,像在微笑的样子,「没什么大事。」
「是谁打电话来啊?」王室诧异,「织桥病了他妈不是该打电话给孝榆吗?」织桥妈和孝榆就像母女那么要好,听说从小孝榆就拿织桥他妈当闯祸的靠山。
「是织桥妈妈。」毕毕保持著那微笑的神情,「她说织桥病了,又说要孝榆不要去找他。」
「啊?」碧柔忍不住极度诧异,「为什么?孝榆和吕阿姨吵架了?为什么不许孝榆去找他?」
「织桥听说昨天回家就感冒发烧,今天手术做完后昏倒了,织桥妈妈说……」毕毕深吸一口气,笑得很漂亮,「说是孝榆不理她儿子,也不许她儿子理孝榆,所以不许任何人上门去探望,孝榆包括孝榆的朋友都不要去找他,说织桥要休息。」
碧柔茫然不知道刘娅宾是什么意思,但只听「砰」的一声,孝榆推开桌子,闷头往外走,「我走了。」她连背包都不提,推开咖啡厅的门就走了。
「孝……」碧柔提著她的背包站起来被王室一把拉下,「她忘了书包。」
王室笑得无奈:「碧柔啊,有些话是要反过来听的,孝榆那家伙已经习惯了听到织桥的事就‘偏偏不’,她要去干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碧柔坐了下来,低声说:「他们两个冤孽,嗳……」
织桥在家里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好多了,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累累的。他真的对孝榆一点都不重要,不管他怎么生气。怎么样有女朋友,她都照样过她的日子,他吕织桥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抬起手,看著手背上的伤痕,突然呆呆地想起不久以前,他恶狠狠地对她说:「我告诉你,你会觉得碧柔比朗儿好,是因为你知道我不喜欢碧柔,我不会和她结婚,是因为你在嫉妒,因为你喜欢我!不要再傻里傻气干涉我到底应该怎么样!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去非洲不关你的事,我要和谁结婚也不关你的事!知道了吗?」手垂下来遮住眼楮,他承认他那时候说得很过分,但是孝榆……也遵守得太过分了吧?想起来她很搞笑她大喊大叫说要绝交,那时候没信过,原来是真的……
般什么,连续好多天了都在想那个女人。他烦躁地拿过了床头桌上一本书过来看,满眼都是英文看了更烦,顺手丢在地上,睡不著也不想起来。
「笃笃笃——」有人在敲他房间阳台的门,织桥一怔:没人从他房间通过,有谁会从阳台进来?小偷吗?从床上爬起来一看:一个满头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女人满脸黑线地在敲他阳台的门。
女鬼啊?他的第一反应,然后才知道她是从隔壁房子的阳台跳过来的——这种把戏他已经差不多忘了,在他们还是十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从两栋房子相隔二十厘米的阳台之间跳来跳去,也不怕摔死。头脑里什么都没想,下床直接去开门,门开了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他才有了真实感:孝榆爬了他家的墙,冲进他房间来了!
「砰」的一声,孝榆反手关上灌风的玻璃门,「虎视眈眈」地盯著他看,他在床沿坐下,轻轻五指插入卷曲的头发往下捋,「Sa……翻墙没有被人当做贼吗?」不知道为什么开口说这一句,分不清看到她翻墙来看他是什么感受,突然好像消失不见的吕织桥一丝一毫又慢慢回到他身上一样,慢慢地自在起来,无力感突然消退了很多。
「听说你病了?」孝榆上上下下打量这个脸色依然淡白近乎妩媚的男人,看不出来有什么生病的地方,伸手过去模他的额头,「病了干吗不告诉我?我打了十六个电话发了三十八条短信给你,你全部都不回,还要怪别人不打电话给你。」她低声咆哮,东张西望怕被房外的人听见了,「干吗阿姨不给我来看你?你说了我什么坏话她误会我了?」
「嗯哼……」织桥笑了,「我今天做手术,没带手机在身上,后来老妈收了我的手机。」
她瞪眼,本来要生气却笑了:「切,阿姨什么意思嘛,好一点没有?」她按在他额头的手觉得应该已经退烧了,把他推在床上,盖上被子,「不许我来看你,我偏偏要来。」
织桥安分守己地赖回床上,被窝里温暖得他一动不想动,伸出被捂得一样温暖的手握住孝榆的手,他闭上眼楮:「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为什么?」孝榆在他床前拉了个椅子坐下,把他的手塞回被窝去,「我不是……」她顿了一下,低声说,「不是故意要和你吵架的,对不起。」
「是我说要你不要多管闲事……」织桥轻轻地笑,「我刚才想起来,不知道那时候在想什么,喂,」他凝视著孝榆,「如果我又去了坦桑尼亚,你会怎么样?」
「喂!」孝榆一声拔调的高音差点把她自己也吓到,连忙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人听到,才恶狠狠地瞪著他,「你告诉我了,我就绝对不会让你去!拜托,你去那鬼地方干什么啊?毕毕他们说那是多重要多伟大多光辉的事情,我永远都想不通,我不管,我不会让你去的!」光说著不保险,她隔著被子抓住他的手,用力揉著,「你不在我无聊死了。」
「喂,我病死了你会怎么样?」他的心情大好,开始调笑,似笑非笑地看著孝榆不放心的样子,原来他的成就感一直从这么小的事情上来,只要他稍微动一根眉毛,就有人当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大吼大叫。
孝榆哼了一声:「等你病死了再说,你不是医生吗?说这么晦气的话干什么?」说是这样说,她还是模了模他的额头,掠了掠他的头发。
「对不起,去坦桑尼亚没有给你说……」织桥突然说,「说了我肯定走不掉对不对?」
「那当然!」孝榆压他的头,「如果我知道你休想去那么奇怪的地方,除非你带我一起去。」
「嗯哼……也不是很奇怪的地方,」织桥轻轻细细地笑,「那里的人都很淳朴,很相信医生。」枕起手臂他回忆地说,「那里的人对医生很好,医生少啊,很多病本来能治没办法治,最恐怖的是经常看到断手断脚没头的尸体,不太平就是不好。」
孝榆吐舌头作作呕状:「你看过很多死人?」
织桥的头移过来靠著她支在床上的手臂,她的手臂软软的,「很多,没感觉。」
这个变态在坦桑尼亚吃了很多苦吧?孝榆的手指无聊地在他微卷的头发里玩,五指插进去,好玩地「伸手不见五指」,郁闷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喂,织桥啊……」
「嗯哼?」
「那时候为什么不来?」她思考著手下这个人欺负过她多少次,要一次一次算账。
「那时候?」他软绵绵地问,「什么时候?」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快要睡著了。
「叫我去东湖的那时候啊,不要说你忘记了!」她用力拉他的头发。
「啊,那时候,忘了。」
织桥痞痞地说,话音刚落某女捏住他的脸,阴森森地说:「什么?」
他忍不住笑起来:「那天有个老爷爷要找孙子,我好心做雷锋送他去男生宿舍借了手机给他,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等我?」他终于想起旧账,「你还不是没来。」
「我好心好意等了你二十分钟!拜托!那天我们班不知道要去哪里活动,我已经忘了,反正我仁至义尽地等了,是你不来的好不好?」她瞪眼,终于知道是误会,笑了出来,「喂,那天你约我出来干什么?」
「我忘了。」织桥懒懒地说,「我真的忘了。」
「算了,我也忘了。」孝榆拍著他的被子,手掌拍在软软的被褥上感觉好好,她边玩边说,「我今天打了十六个电话,补够了一个星期没打电话给你的分吧?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他耸耸肩:「谁要和你吵架?没有我你也过得很快活嘛,开书吧,和他们出去吃饭,我……我……」声音竟然哽住,他不知道如何去说,她没有了他之后那些笑脸给他的挫败感,心跳得很快很想倾吐孝榆你究竟有多过分,面子却挂不住说不出来,只有因为情绪突然激烈引起心脏跳得那么快,快得像流过胸口的血都是灼热的一样。顿了一顿他还是没说下去,默默地叹了一声。
「我很郁闷,他们才陪我。」她说,「你和朗儿在一起,我郁闷死了,在被炒鱿鱼之前自动辞职,是毕毕他们关心我才陪我。」有点黯淡地笑笑,她叹了口气,「好朋友都这么帮你,我总不能老是愁眉苦脸。」
他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从被窝里伸手拉住她的手臂,「陪我躺在床上好不好?」
「啊?」她瞪了他一眼,「色狼!」
「陪我躺。」他懒懒的语气却很诱人,好像这床铺很舒服。
「扑」的一声重响,一个人扑在他床上,躺在他旁边,压在被子上,两个人一起看著天花板,「我躺一会儿就要走了,让你妈看见说不定把我赶走。」
「喂,」织桥侧头看她的脸颊,「让我亲一下好吗?」
「嗯?」她扬眉,「真的?」
「真的。」
「好。」
织桥支起身体,伏下头吻了她。
这女人温暖、粗糙、心跳得很快,很平淡,但很让人安心。他轻轻吻了一下,支著看她的眼楮,她的眼楮亮亮的,眨了眨,她说:「没感觉。」
忍不住笑了,织桥躺回去:「就像亲自己一样,没感觉。」
「哼!」她和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静谧了好一会儿,他侧头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竟然睡著了。翻起被子盖在她身上,他跟著闭上眼楮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刘娅宾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见那一对冤孽纯纯地睡在一起,直了眼楮,把织桥的手机轻轻放在他床头,而后轻轻关门。走出门口的时候打哈欠,无聊地继续去看她的电视剧。
「织桥好一点没有?」织桥的爷爷问。
做老妈的人挥挥手,漫不经心地说:「在睡觉。」
「听说你和孝榆有问题?」爷爷看著报纸却好像无所不知。
「哪有,孝榆我很喜欢,行的,那丫头没来我们家气氛冷清,没意思。」
织桥请病假接著干脆接著病假请年假,一连在家里休息一个星期。
孝榆的书吧的装饰还没有完全弄好,开业几天又挂牌说整顿放几天,感冒好了的织桥跟去给她帮忙,顺便搬家搬回书吧地下室。
屋里的人看著搬家进来的人,擦玻璃的人微微顿了一下,露出了微笑。
那两个人,无论发生过什么事,经过了多少年,相处的方式都是那样,时间在他们身上就好像没有过……很容易就吵架,也很容易就恢复如初,一个人追著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在快要失去的时候终于懂得回头来抓住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一切就无法改变吧?从他们小时候开始就是那样了。
「毕毕?」王室看了他一眼。
「嗯?」毕毕弯眉,笑得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那疯婆终于还是被变态捡回去了,你怎么样?」王室钉著挂镜框的钉子,边问。
「嗯……」毕毕的眼线弯得更漂亮。
「你这种人就是不适合谈恋爱,不管想什么都不说。」王室继续钉钉子,边钉边埋怨,「就算说出来了也不是全部的真心话,十句里面八句是混的,剩下那两句就算说出来也只有一半是真的。」
「哦。」毕毕呵了一口气在玻璃上,认真地用报纸仔细地擦。
「你真的爱孝榆吗?」王室突然问。
「啊?」毕毕继续微笑。
「我不相信。」王室说,「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我不相信你爱孝榆。」
「哦。」
「你——感激孝榆吧?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感激她,你不是真的爱她,对不对?」王室低沉地问。
「嗯?」毕毕眉眼弯弯,笑得十分可爱,不知道是承认王室说的,还是觉得他说的很可笑。
「算了,和你这种人说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王室没趣地继续挂镜框,毕毕真的爱孝榆吗?很多人都这么说,在片刻之前他也没有怀疑过,只是看著刚才毕毕看孝榆和织桥的目光,突然间觉得——爱一个人的人会这么淡泊吗?甚至淡泊得近乎欣慰?真的爱孝榆吗?
真的爱孝榆吗?毕毕温柔的眼瞳深处浮饼一抹更加温柔忧郁的柔光,随之弯眉一笑,秘密。
「铃——」电话响起,孝榆扑过去接电话,「喂?尤雅?要请客吗要请客吗?哦?去哪里?随便啊,上次明珠烛光吃过了,已经可以让我对你仰慕一生了,我们今天去吃便宜的,吃水饺好不好?」
「水饺?」织桥听了眉头已经皱起来,他讨厌水饺,「尤雅。」他很自然地伸手夺过孝榆的电话,「定大藏寿司的贵宾席,我要海胆……」
「啪」的一声电话被抢走,孝榆夺过电话大喊大叫:「我说要吃水饺!总之你下班过来吃水饺!我包给你吃!就这……」
她一个样字还没说出来,话筒突然间升高一尺,手臂被掉在半空中,织桥抓住她的手轻轻细细地说:「Sa……这个女人做出来的东西是人能吃的吗?六点三十我们在大藏门口……」
「吕、织、桥!」孝榆重重地踩了他一脚,抢回话筒,「今天我不让这个混蛋吃下水饺我不姓方!尤雅你如果敢和他一伙,小心我在碧柔面前告状,要她永远不理你!」
碧柔?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觑——孝榆以为现在尤雅和碧柔是一对?毕毕忍不住笑了,王室摇了摇头,她怎么会以为碧柔会和尤雅走在一起?碧柔是个死心眼的女人,爱上织桥也许真的会爱一辈子,毫无创意。
不知道尤雅在电话里答了什么,孝榆满意地挂掉,抬起头挑衅地看著织桥——织桥以看世界上最小的虫子的眼光「睥睨」她,她不在乎仍然趾高气扬,笑嘻嘻地说:「当医生的人不吃猪肉是不好的。」
同屋的人顿时以同情的目光看著那个即将被纠正坏习惯的男人——织桥不喜欢吃猪肉,其实是不喜欢吃煮得很差劲的肉类,如果烹调得很优秀他是吃的,但是要求太高的结果是往往不吃他眼里的垃圾食物。但是孝榆嘛——和她认识这么多年没听说过她会包水饺,真是件可疑又可怕的事。
「你?你要包水饺?」织桥「嗯哼」地笑起来,「传说?或者是——」他轻轻托起孝榆的下巴,「神话?」
孝榆的反应是再次重重去踩他的脚,织桥轻描淡写地将她整个人挪了一下,移开那一脚,只听她阴森森地说:「我现在去买菜——你可以不吃,剩下来的水饺我会送去你家,让你充满爱心的爷爷亲自送去监督你吃下去,你要选择怎么吃法都可以,今天吃或者明天吃?」
「扑——」王室转过头去笑,毕毕总是笑得眉眼弯弯,看著织桥诡异的不服气,还是孝榆能把这个人咬得死死的,被太过了解就不能在这个女人手里咸鱼翻身了,因为她根本就是个蛮女。
「就这样子,我去买菜,回来以后要看见这里全部都弄好,你们慢慢忙。」孝榆冲到楼上去拿钱包,又 地直奔下来扑菜市场去了。
「真是奇怪的女人。」王室钉好一个一人高的漫画海报镜框,退了两步端详,「我还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不可能再重来了,孝榆果然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女人啊。」
毕毕已经擦完所有他觉得不够干净的玻璃,拿起口袋里的MP3塞耳朵,白底蓝印的小熊耳机套子四年来依然如此,在他身上时间也似乎没有流过,微闭著眼楮双手插口袋里靠墙上听歌,迷迷糊糊似乎是睡著了。王室霸著一张长沙发躺著,打开电视看节目,边看边抱怨:「最近的电视真是没什么好看的,武侠片的人全部都在天上飞来飞去,都不如八三射雕那么一招一式真正有武打的味道,以后电脑动画更发达连替身都不用,直接做个假人在里面飞不是更快?难看得要命。」
「嗯哼哼哼……」织桥轻轻地卷著自己的头发,不置可否,这种劣质电视他从来不看,孝榆不在没人能和王室侃电视还是动画,「最近听说你做得很红火?做的同性恋漫画……」
「砰」的一声爆响王室拍案而起,阴森森地问:「什么同性恋漫画?」
「啊?我在网上稍微搜索了一下你的漫画,全部都是同性恋故事……难道不是吗?球队里的No.1和No.2的恋爱故事,球队部长之间的恋爱故事,还有部员之间……」织桥轻轻细细妖娆妖娆地说,「很多奇怪的故事。」
「吕织桥!」王室在他说出「No.1和No.2的恋爱故事」就已经开始变身,说到「很多奇怪的故事」终于怒吼一声冲过去掐住他的脖子猛烈摇晃,「那都是一些变态的女人自己编的!我做的是真正的体育漫画!体育漫画!体、育、漫、画!」
「嘎拉」一声门开,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对不起,我下课了!」
吵架的两个男人松手往门口看去,奔上来的女人长发清秀腼腆温柔,正是碧柔。
织桥扶头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微微一笑:「欢迎回来。」
碧柔的胸口起伏不定,看著鲜艳明快的里屋,又看著屋里的三个男人,终于展颜一笑:「欢迎回来。」
屋里的音乐停了,毕毕上楼去换音乐,这时候只听音箱低低地放出一首歌:「……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楼下的三个人听著,不约而同地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是欣悦的,都像解脱了一样。
「咚」的一声,有人踢门而入,双手提著大包小包的东西:「当当当当!我回来了!」
「孝榆?」碧柔看著她买的:红萝卜、大白菜、韭菜、大葱、猪肉、鸡蛋、高丽菜、玉米、茄子、西红柿……「难道你真的要开面馆吗?」她忍不住问,「我觉得……我觉得还是书吧比较文雅,开面馆我们没有厨师啊。」
「面馆?」孝榆的眼楮瞪得大大的,指著门口,「你以为这间是面馆?」
「难道不是?」碧柔呆呆地看著她,「你不是挂了一个很大的面字在外面?」
「我这里是书吧!书吧!」孝榆丢下袋子扑过去抓她,「你气死我了!」
「咯拉」一阵声音,所有人惨叫:「鸡蛋!」
饼了两个小时,在孝榆把面粉和水搅成面糊之前毕毕及时抱了过来,把那可怕的女人赶出厨房,让她在外面搭桌摆椅,扫地和准备洗碗。厨房里碧柔和毕毕包饺子,王室刚刚剁完肉馅,织桥就站在里面看,什么都不做,懒洋洋地靠著厨房门看,王室几度要把他赶出去而不得,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又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水饺开始熟了。
孝榆正在往椅子上铺椅垫,门开了,是很有教养的人很有礼貌斯文缓缓开门的声音,她一听就欢呼起来:「尤雅!」
二十六岁的尤雅正和N年前孝榆想象的一样,成为社会名流精英,这一身笔直的西装穿在谁身上都像猴子穿人衣,穿在尤雅身上顿时显出它的昂贵出来——那就是气质、气质!一遇到尤雅,孝榆的脸就自动变成谄媚的笑脸:「今天又很忙吧?过来坐过来坐。」她招手。
尤雅点了点头,这时候厨房里碧柔把水饺端出来,看见尤雅怔了一下,随之微微一笑,把水饺放在他面前,「毕毕做的,应该很好吃。」她柔声细语的时候特别母性,那种温柔熨帖到心里去。孝榆看在眼里偷偷地笑,碧柔对尤雅特别的好,果然在一起就是在一起,骗不了人啊!
厨房里的人洗手出来,王室不客气地坐在尤雅身边——这个人绝对不会像某个男人或者某个女人那样无聊嘲笑他的漫画,毕毕坐到尤雅斜侧面的对座,织桥细细一笑,在尤雅另一边坐了下来,这屋檐底下人复杂的关系啊!头脑简单的感觉不到真好。织桥看了毕毕一眼,这男人从来深不可测,就算是感慨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也未必是全部真心,看他呆呆钝钝、懵懵懂懂、善良无害的样子,即使是自认眼光犀利如织桥,也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不知道尤雅爱他这件事。但至少织桥有件事是确定的——尤雅不了解毕毕,在座的没有一个人了解毕毕;或者他还可以看出来另一件事:虽然尤雅和毕毕的事从毕毕身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碧柔知道,也许知道得还真不少。
「来——开动!」孝榆「无知无畏」地坐在织桥和毕毕之间,碧柔坐在王室和毕毕之间,一桌子围下开始吃水饺。毕毕拿了四年画笔没忘厨房,做出来的水饺依然香嫩可口,各种口味都有,大家边吃边赞边聊当年在大学里如何如何如何……
「我记得有一次考试,碧柔跑来给我哭诉,说她大学语文老师莫名其妙给了她四十分,害她那学期不但要补考还丢了一等奖学金,又不给她查卷。」孝榆边吃边说,没啥教养的样子。
「但是后来我补考考了九十八分。」碧柔低低地说,「也没什么,老师也不是故意的,大概哪里弄错了吧,孝榆你竟然记到现在。」
「有人欺负你我当然记得!」孝榆拍案,「还有我记得尤雅他们班有个人很搞笑,总是要和尤雅比第一,每天早上六点背著书包出去,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连午饭都在自习室吃,但是考来考去还不都是那么三五名,哪有我们家尤雅厉害!」
「尤雅什么时候变你家的?」王室哼了一声,「要说厉害,你们家织桥最厉害,不上课不读书老是拿第一,还能做学生会长……」
「错!」孝榆一本正经地打断他,「那家伙在学校不读书。他回家读的——他也去图书馆读……他只不过是死要面子……」
「方孝榆!」织桥拍桌,「你五岁的时候跑到商店里面向西货员阿姨要糖果,不给钱要糖果别人不给你还哭……」
「吕织桥!你给我闭嘴!」孝榆大叫起来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满座的人都忍不住好笑,这两个冤孽啊!
正在这时,突然间电灯闪了几闪,大家抬头念头刚刚转到:停电?
四下全黑下来,刹那间一片寂静,真的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