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如意 第四章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著,寒风凛冽,积雪遍野;大地万物都在寒冷的冬夜中彻底冰封住。

一座规模不大的城隍庙盖在土坡旁,被漫天风雪吹拂得瑟瑟颤抖。

城隍庙内的神龛前蜷缩著一名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裹著一件沾满雪泥的厚棉袍,紧挨著熊熊的炭火盆呵气取暖,在她瘦削苍白的脸上,看得出饱受饥寒交迫的痕迹。

她,便是科尔沁部公主桑朵那。

科尔沁在蒙古草原中是较弱小的一个部盟,时常受到日益强大的喀喇罕部族威胁,大小争斗不断,就在十天前的夜里,科尔沁终于不敌,被喀喇罕歼灭吞并了。

桑朵那在双亲以死抵挡之下逃出了尸横遍野的草原,往南逃到了这座废弃的城隍庙里躲避突如其来的大风雪。

风雪交加地连下了五日,桑朵那并没有带多少干粮在身上,干粮很快吃尽,她整整两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浑身虚软,思绪混沌,倘若这场大风雪再不止息,她恐怕也难逃一死了。

听著呜呜的风声和沙沙的落雪声,饥寒交迫的桑朵那忍不住泪如泉涌。

「早知道会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死在这里,还不如不逃,和父汗与族人同归于尽,走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偏偏孤身一人逃到了这座荒废的城隍庙里,若是冻饿死了,只怕神不知鬼也不觉。」

她喃喃地自语,目光缓缓转向了屋顶,仿佛望得很远很远,恍惚迷离间,若有似无地听见了好似额娘轻柔、哀伤的吟唱声,自遥远的天际隐约传来。

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

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

空旷凄清的雪野中,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和「吱呀」的车轮辘辘声。

一行二十余骑的大内带刀侍卫,个个都像雪俑般护卫著马车,马车后紧跟著一辆骡车,在积雪颇深的旷野中艰难地行进著。

领在最前方的御前四品侍卫罗烈忽然勒住了缰绳,回头朝马车高声喊道:「请瑜皇贵妃示下,此处方圆十里内没有驿站,前面有座城隍庙,今儿晚上要不要在那儿留宿?」

马车的车帘缓缓掀起一角,微露出一张颦眉蹙宇的绝色容颜,目光担忧地仰视著昏暗的天空,再望向阴暗萧索的城隍庙。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再这么走下去,人和牲畜都受不了,可是……」瑜皇贵妃眸光忧惧地望了身侧一眼。「若不继续赶路,怕扎克图很快就会追上来,霁威,你说该怎么办好?」

「皇额娘,」马车帘后传出虚弱的少年嗓音。「下这么大的雪,扎克图就算想追上来也不容易,儿臣以为歇息一夜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就让大伙儿歇息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一早再走吧。」

身心俱疲的侍卫们一听,个个精神为之一振,暗地里都松了口气。

「也好,七爷既然这么说,你们就照办吧。」瑜皇贵妃缓缓放下车帘,隐住了那张带著淡淡哀愁的绝美容颜。

「是。」

罗烈接旨,遂高扬马鞭,指向一列侍卫发令。「穆里,你先带几个人进城隍庙里安排一下,庙里面如有人则命他们回避,若是废弃没有香火就打扫干净,先生火取暖,快!」

五、六名侍卫应声,连忙策马朝寺庙飞驰而去。

当大队马车缓缓踏著雪泥走到城隍庙前停下时,残破的纸已然透出温暖殷红的火光了。

「地面湿滑,请皇贵妃、七爷小心行走。」

罗烈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内的瑜皇贵妃先接下车,再谨慎地避开霁威受伤的右侧,以身当支柱,撑著他的左身慢慢地下车。

霁威在罗烈的撑扶下缓缓站稳身子,他将脸微仰起来,慢慢地扫视著周围,漫不经心地打量著半破半旧的城隍庙。

大殿内透出的火光,将他似雪雕般苍白的脸孔映出了淡淡血色,尽避身上穿著粗衣棉袍,也掩饰不了他浑然天成的贵族气息,藏不住他不凡的出身。

「七爷,您挺得住吗?」虽然先帝遗诏上已明确写出帝位继任人是霁威,但出逃的这段期间内,霁威严厉警告所有人只许喊他七爷,不许称呼皇上。

「可以。」霁威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肩胛处的伤口,所幸霁善那一剑伤得并不深,加上他还年轻,复元能力很强,伤处已不若先前那般痛楚了。

尾随在马车后的骡车此时也停住了,从车篷里钻出来两个年纪约十五、六岁的小爆女,紧跟在瑜皇贵妃和霁威身侧侍候著。

就在一行人准备进庙时,一名侍卫忽然从大殿内疾步冲出来。

「大人,神龛前躺著一个奄奄一息的小泵娘,看样子八成是要饿死了。」

罗烈一听,旋即回身禀道:「皇贵妃,七爷请稍待一会儿再进殿,奴才先进去看个究竟,免沾了晦气。」

「一个小泵娘就快饿死了,救人要紧,还管什么晦气不晦气。」瑜皇贵妃秀眉轻蹙,不悦地冷哼一声,回头吩咐两名小爆女。「荣儿、寿儿,你们赶紧进去瞧瞧那个小泵娘,若是还活著,就拿些干粮喂给她吃。」

「奴才知道了。」荣儿、寿儿两个丫头快步奔进大殿。

「霁威,你的伤还未愈,不可吹风,咱们快进去吧,这风刮得脸疼。」瑜皇贵妃扶著霁威的手,慢慢朝大殿迈步。

罗烈拧起了眉,亦步亦趋地跟上去,硬著头皮低声禀道:「皇贵妃,眼下咱们身边干粮剩下不多了,要再让那个小泵娘分了去,仅存的干粮实在很难维持到下一个市镇……」

瑜皇贵妃止步,明眸微怒,斜睨著罗烈。

「你的意思是咱们该见死不救喽,我和七爷会落到出逃这步田地,正是因为满朝百官有太多人见死不救,我最恨这种人了!」

罗烈闻言大惊失色,一张脸变得煞白,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奴才如实禀报为的是怕饿著了主子,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先皇将护卫皇贵妃和七爷的重责大任交给奴才,奴才一直心怀忐忑,战战兢兢,就怕出半点错,愧对先皇所托呀……」说到这里,连日来承受的沉重压力令他不禁哽咽起来。

「不就是救个小泵娘嘛,你这是怎么了?」瑜皇贵妃叹口气,眼中露出一丝惆怅与伤感。

「皇额娘,身为御前侍卫,罗烈的顾忌并没有错,眼前这种情况下,原是不该救下那个小泵娘。」霁威淡淡地说道。

瑜皇贵妃一阵愕然,怔怔望著他。

「皇额娘现在大发善心救活那个小泵娘,也不过是让她多活几个时辰罢了,咱们明儿一走,她还不是只有饿死一条路,若想让她在人世间多活个几日,咱们就得把身边所有的干粮都留给她,但却可能因此赔上更多人的性命,救活她有何意义呢?皇额娘如今已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罗烈自然清楚该如何作出取舍,不让命如蝼蚁的小泵娘从皇贵妃嘴边抢食是很理所当然的,皇额娘若因此事斥责罗烈,也未免太感情用事了一点。」霁威神情漠然地说著,苍白的面容更衬得他那双黑眸深邃幽冷,几乎测不出半点温度来。

瑜皇贵妃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怎会听不出霁威这番话里隐含的讥刺与无情,她心如雪亮,明白这是因为他将嘉惠皇后之死归咎于她的缘故。

那夜宫变,霁善差点杀死霁威,幸好罗烈和扑善营侍卫及时赶到,救下已受重伤的霁威,一行人护著他逃到了她的寝宫,火速止血疗伤后,片刻未停地乘马车逃出皇宫。

当时,若不是因为嘉惠皇后突然举刀自刎,罗烈才能抢在霁善恐慌得失了方寸时惊险地救出霁威。

她很感激嘉惠皇后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性命救下霁威,可是在霁威苏醒得知此事后,悲愤交集,面对她时的神色较从前更为冷峻,目光也更加鄙夷了,看起来倒像是把那股怨恨迁到她的身上来。

想著想著,一阵委屈泉涌了上来,她眼中闪出泪花,几句想为自己辩驳的话哽在喉咙口吞吐不得,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霁威明白嘉惠皇后的死与她无关。

「霁威……」她凄然地望著他,很想对他说,若要她牺牲生命去救他,她也会毫不迟疑去做的。

霁威轻蔑地甩开她的手,别开脸不看她,迳自走进大殿。

在他的心里,她是一个善用手段迷惑父皇,觊觎后位,一心贪恋富贵荣华的女子,永远无法和他心目中贤慧并舍命救他的嘉惠皇后相比。

小爆女荣儿这时从大殿内急奔而出。

「七爷,瑜主儿,那小泵娘还活著呢!」她飞快地禀道。

霁威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地走进大殿。

「是吗?一道进去瞧瞧。」瑜皇贵妃落寞地搭著荣儿的手,缓步朝大殿走去。

一走进大殿,霁威就看见几个侍卫围在神龛前,审视著蜷缩得像只虾子的少女。

「光在那里看,是想看著她死吗?还不把她带到火堆旁取暖。」他淡淡吩咐,迳自在火堆前摆放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一牵动,伤处痛得令他倒抽一口冷气,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是。」几个侍卫七手八脚的把少女边拖边抬到火堆旁。

霁威垂眸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少女,她那张苍白似雪的脸孔沾染了不少泥灰,两颊有明显的冻伤,但仍可看出是个容貌姣好的少女,再看到她拖到腰间的两条乌黑长辫子时,他忽然掉入一种熟悉的茫然中,仿佛似曾相识。

瑜皇贵妃这时走进大殿里,她直接走到少女身旁,蹲仔细地打量她。

「咦!」她突然低呼一声。「这是……这可是朵儿?」

霁威怔了怔,再只看一眼,果然没错,这少女居然是桑朵那!

「快、快!荣儿、寿儿,去熬些热汤来!」瑜皇贵妃惶急地喊、一面捧起桑朵那冻僵的手摩擦著。

桑朵那?她怎么会在这里?霁威疑惑地揣想著。

「朵儿,朵儿,快醒醒,我是姨母呀!」瑜皇贵妃轻拍著她的脸颊低唤。

霁威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座城隍庙离科尔沁草原很远,桑朵那会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想必是科尔沁部盟出事了。

「皇额娘,如果我猜得没错,科尔沁应该是被喀喇罕袭击,桑朵那恐怕是逃命到这里来的。」霁威微蹙著眉说道。

瑜皇贵妃一听,脑中轰地一响,整个人惊得站起来,脸色惨变。

「科尔沁出事,那仪凤必然是凶多吉少了。」她沉痛昏乱地低嚷。

霁威咬了咬牙,他刚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宫变,想不到桑朵那也遭遇了与他类似的痛苦,两人都同时失去挚爱的双亲,对她油然而生了同病相怜的同情。

「朵儿、朵儿,来,把嘴张开,喝些热汤。」

他看见皇额娘从宫女手里接过热汤,抱著桑朵那靠在胸前,亲自一口一口地喂她喝。

桑朵那喝了几口,苍白的脸色渐渐回转过来,有了些许血色。

「父汗……额娘……快逃啊……」桑朵那喃喃呓语著。

「朵儿,我是姨母,快醒一醒!」瑜皇贵妃在她耳际柔声呼唤。

桑朵那的长睫微微颤动,然后缓缓地睁开眼楮,她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误把瑜皇贵妃焦急、怜惜的眼神看成了自己的额娘。

「是额娘吗?我刚刚作了噩梦,好可怕……」她虚弱地说,本能地往瑜皇贵妃的怀里倚偎。

瑜皇贵妃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心中油然生起了一种天性的母爱,这是她生下霁威以后,第一次有了被当成母亲需要、依靠的感觉。

「乖,不怕,额娘在这儿,不怕喔……」她不由自主地把桑朵那当成了霁威的影子,当成了自己的骨肉,温柔地拍抚她、轻哄地,在这一刻,感觉著为人母亲那种温馨丰厚的幸福。

霁威迷惑地看著自己的母亲,在他面前,她总是容颜忧伤,眼眸怯惧,他从未看过她如此真情流露的模样,她那么幸福地、爱怜地拥著桑朵那,看起来比对他的感觉亲上了许多。

这么一想,心便突然抽紧了,有股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集中在瑜皇贵妃和桑朵那身上,大殿静悄悄的,除了柴火发出的「吱剥」声,没有人发出半点声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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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朵那昏睡得很不安稳,她不停地发出呓语,不停地哭嚷。

「父汗……额娘……我不逃……我们死在一起……」

「额娘,你在哪儿呀……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瑜皇贵妃听著这些呓语,既心痛又怜惜不已,她细心地帮她拭净脸上的泥灰,喂她喝汤水,温柔地抚慰她。

坐在一旁让荣儿、寿儿换药的霁威,表情生冷地看著她们,几簇火星子在他瞳中跳动,一种将要发作的情绪已酝酿到了边缘。

他也受了伤,而她却只顾著照料桑朵那,对他视而不见。

荣儿在缠里药布时一个不小心弄痛了他,他瑟缩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笨手笨脚的,走开!谁都不许再踫我!」他无来由火起,伸手把荣儿、寿儿挥开。

「奴才手笨,奴才该死!」荣儿吓出一身冷汗,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寿儿看见霁威伤处尚未缠好的药布,在他突然用劲之下全部松脱开,刚要结痂的伤口又裂了缝,渗出血来,她惊得魂飞魄散,万一皇上伤势加重,她和荣儿肯定没命。

「求皇上让奴才侍候上药……」

「我不是说过不许叫皇上吗?」他怒喝一声,把寿儿吓得跪倒在地,哆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瑜皇贵妃不明白霁威为何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她急忙走过来,瞧见霁威的伤口不断溢出鲜血,顿时吓慌了手脚。

「这是怎么回事,荣儿、寿儿,你们是怎么侍候七爷的!」情急之下,她忘了自己最怕见血,忙乱地想替他里好凌乱的药布,但是猛一见鲜血淋漓的伤口,她立刻觉得反胃欲呕,本能地后退几步,捂住口鼻大叫著:「罗烈,你赶紧过来瞧瞧七爷的伤!」

霁威像头负伤的兽,再度被瑜皇贵妃无心的反应刺伤,他恼怒地挥开身边所有的人。

「任何人都不许过来!」他用力扯开胸前松脱的药布,尽情发泄似地往外一扔,走到临时铺的地铺上躺下,不再理睬任何人。

罗烈、荣儿、寿儿和一干侍卫们全都跪了一地,看著霁威肩胛上丝丝流淌的鲜血,个个面无人色,三魂七魄都吓飞了。

瑜皇贵妃叹了一口长气,她对霁威向来没辙,霁威的个性偏冷,也不多话,兄弟姊妹加起来有九个人那么多,但和他较亲的也只有九皇子霁华和六公主霁媛,谁都弄不清楚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连她这个亲生额娘也从来都拿捏不好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才好。

「霁威,你别这样……」她趔趄走近他,温言软语地说道。「天冷,你别冻病了,先把棉袍子盖上,让罗烈替你上药……」

「用不著理我,谁都不许靠过来!」他合著眼,喝断她的话。

瑜皇贵妃怔站住,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只好等他气消了再说。

「把柴火移些到七爷身旁,别让他冻著了。」她低声下令,侍卫们匆匆挪了些柴火过来,努力把火添旺一些。

瑜皇贵妃看得出来霁威是在闹脾气,她并不怪他,这阵子在他身上实在发生太多事了,父皇骤逝、长兄杀伤他、皇后养母自刎,他才十八岁时,接二连三遭受到这么多打击,也难怪情绪不稳定。

她幽幽叹了口气,忽然听见桑朵那「嗯」了一声,像是要醒过来。

桑朵那缓缓睁开眼楮,眨动著长睫,朦胧地环视,看到大殿内奇怪地跪著一堆人,一片鸦雀无声。

她再转头环视,看见一个男人躺在近墙处,身上的衣服脱卸下一边,露出光果的右臂膀,在他肩胛处有道长长的刀伤,渗出的血丝正朝腹部流淌。

她迷迷糊糊的,不明白眼前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那个受伤的男人是谁?他怎么了?那些跪著的人又是谁?

「朵儿,你醒了吗?」

好熟悉温柔的声音。

她转了转眼珠子,看见美丽的少妇正对著自己笑,这少妇好眼熟,好像……

「姨母?」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

「朵儿,你能认出姨母了!」瑜皇贵妃惊喜地低喊。

桑朵那的意识渐渐清醒了,她挣扎著坐了起来,无法置信地紧紧抓住瑜皇贵妃的手。

「姨母,我不是在作梦?我没死吗?」她呐呐地说道。

「不是梦,幸好你遇著了姨母,大难不死,你必有后福呀。」她带泪又带笑地将桑朵那抱进怀里。

「姨母,我额娘死了,我父汗也死了,我的族人几乎都死了……」桑朵那想起遍野尸首的景象,「哇」地一声,失声恸哭。

「姨母已经知道了。」瑜皇贵妃心痛地拍抚著她,眼圈也红了。「可怜的朵儿,别担心,你还有姨母在,姨母会好好照顾你的。」

桑朵那紧紧抱著她,像抱著唯一的救命浮木,哭得抽噎了起来。

瑜皇贵妃就这么抱著她,陪著她落泪,直到她哭声渐止。

「好些了吗?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她捧著桑朵那的脸,万分慈爱地问。

桑朵那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

「荣儿,去把馍馍泡在热汤里,弄一碗过来。」

桑朵那依恋地倚在瑜皇贵妃温暖的怀里,蓦地心中一动,视线朝受伤的男人望过去,这回终于看清了那张雪雕似的脸孔,正是偶然会出现在她梦中的人。

「那不是霁威表哥吗?」她唬地直起上身,惊愕地喊。

「是啊,两个月前你们才见过的。」瑜皇贵妃凄然地一笑。仅仅两个月,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竟然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表哥受伤了,他是怎么受伤的?」她全部的心思和注意力都被牵引到了霁威的身上。

「一言难尽。」瑜皇贵妃无奈低叹。

「受了伤怎不上药?上了药会好得快些呀!那么多人在这里,怎么就没有人替表哥上药呢?」她著急地喊,觉得一颗心都揪紧了。

瑜皇贵妃叹口气,更加无言。

桑朵那想起了什么,伸手往腰间的暗袋模出一只小荷包来。

「我这儿正好有父汗给我的活血丹和金创药,我去替表哥敷上。」她说完,便挣扎著起身,却又浑身乏力地软倒在地。

「你身子还弱,等等再说。」瑜皇贵妃急忙扶住她。

「表哥伤得那么重,怎么能再等等?」她很坚持地。「姨母,要不您叫个人把这药给表哥敷上。」

「这……」瑜皇贵妃欲言又止。

「怎么了?」桑朵那觉得姨母的表情很奇怪,再看看跪在地上的一堆人,每个人都一副面有难色的表情。

「你表哥不准任何人靠近他,所以没有人敢上前替他敷药。」瑜皇贵妃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桑朵那愕然睁大了眼楮。

「我不知道你们大家到底在干什么?我只知道疗伤要紧,没有人敢去,那就我去好了。」她身体力行,挣扎著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霁威躺的方向走去。

众人一个个傻了眼,都替这个蒙古小泵娘暗暗捏一把冷汗。

温柔解人的瑜皇贵妃细心察觉到桑朵那对霁威毫不掩饰的关心,她相信可能连桑朵那自己都不知道,霁威已经在她心底引起了某种难以解释的感情,她决定不干涉,乐于见到他们之间擦出火苗。

躺在狼皮褥子上闭目假寐的霁威,将桑朵那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这个蒙古小表妹性格爽直,个性不羁,不会像宫女、侍卫那般畏他如虎,他不动声色,等著看桑朵那会怎么做。

一双润凉的小手轻轻融了触他的肩膀,灼热的肌肤感受到沁心的凉意,奇异地消褪了他体内焦躁的情绪。

「身子这么烫,可千万别发烧了才好。」她忧心忡忡地低喃,双手轻柔地拭去伤处的血渍。

霁威虽然没有睁开眼,却能听得出桑朵那声音中的疼惜和焦虑,强烈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关怀。

「伤口好深呐,是谁那么狠心下这种重手?」她有些哽咽,小心翼翼地将金创药倒在他的伤口上。

伤口受到药粉的刺激,一阵阵收缩的痛楚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痛得忍不住弹坐起来。

「你给我上的是什么药?」他一把扯住桑朵那的手,怒视著她。

「这是最好的金创药,嗳,你快躺下来,药都散掉一大半了啦!」她急忙把他压回狼皮褥子上,像安抚一个倔强的孩子般,对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有什么好怕的,这种刺痛一会儿就过去了,别怕啊!」

霁威当惯了高高在上的阿哥,从来也没有任何人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激起了一股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傲劲。

「我准你过来敷药了吗?滚开!」他冷冷低狺。

桑朵那整理布条的双手停住,愣愣地望著他。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大家都提心吊胆地看著桑朵那。

「表哥不喜欢我帮你敷药也没办法,这里没有人敢靠过来替你上药,你就忍一忍吧。」她不理会他的抗拒,小小的手在他肩胛处灵活熟练地忙碌著,很快地就将伤口层层包裹好了。

霁威头一遭遇见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的人,他无法再对她动怒,否则就会显得他是在闹孩子脾气了,愤然把头一偏,索性任她摆布。

所有人见状统统松了口气,都对桑朵那的勇敢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有瑜皇贵妃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桑朵那最后帮霁威一件一件穿好衣衫,再为他妥善盖好厚褥,虽然整个过程中霁威都很不合作,不肯移一子或抬一下手臂,但桑朵那全然不以为意,不过她也还是个虚弱的病人,因此做完了这些事后,她已经累得喘吁吁了。

「表哥,把这颗活血丹吃下去,你会好得快些。」她纤纤玉指捏著那药丸,送到他唇边,等著他张口吞下去。

霁威被动地张开嘴,药丸立刻滑入他口中,当牙齿不经意融到她的指尖时,他不怀好意地用力咬住,桑朵那痛得抽气,闻声呜咽,小脸全皱成了一团。

看著桑朵那吃痛的表情,他尝到了报复后的得意,牙齿仍紧咬著她的指尖没有立刻松口,奇怪的是她也没有立刻把手抽回去,只是瞠著无辜的大眼惊望著他,仿佛在询问他,为何自己要受这个惩罚。

他眩惑地松了口,桑朵那犹犹疑疑地把手收回去,然后垂下目光,怔怔看著指尖上明显凹陷的齿痕。

她像丢了魂似的模样,忽然让霁威深感抱歉,她那么尽心尽力地照料他,他居然还忘恩负义地咬她一口,似乎是太过分了。

霁威忍不住再仔细看她一眼,虽然桑朵那谈不上是绝色,但一双汪汪的水杏眼和唇边的小梨涡,将她不甚出色的容貌衬出了几分甜净俏丽的味道来。

「不小心咬伤你,对不起。」他低声道了歉,明明有心,他却说不小心,便有些心虚地别开脸去。

「没有,没有受伤。」桑朵那连忙摇了摇头,脸颊漾起了红晕,令脸上轻微的冻伤看起来格外殷红。

霁威怔忡地凝视著垂首痴望指尖的桑朵那,忽然感到一股奇异的悸动。

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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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

大队军骑在薄雾中朝城隍庙疾驰而来。

罗烈凝神屏气地遥遥望去,辨认出擎著火把,戎装贯甲的车骑是健锐营的禁军护卫。

「是救兵到了!七爷……不,皇上,健锐营赶来护卫皇上登基了!」罗烈一面放出信号,一面惊喜地狂喊。

霁威倏地起身,朝窗外望出去。

所有的禁军护卫一接收到信号,全立在风雪中列队待命。

「是罗烈大人吗?」为首的将领提督自怀中掏出一只包裹著明黄绸缎的锦盒,高声喊道。「我奉翁中堂之命,带著传位诏书前来护卫皇上登基。」

罗烈亦从怀中掏出明黄锦盒,高高地捧起。

「我们得救了,霁威,我们终于得救了!」瑜皇贵妃喜极而泣,她转过身拥住迷惘不安的桑朵那,开心地对她说:「朵儿,你的表哥就要登基当上皇帝了,快,快过来朝拜新君!」

众人一听,纷纷匍匐在地,齐喊:「参见皇上。」

桑朵那不明所以地跟著大家一起跪倒,懵然望著霁威。

霁威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看见他眼中流露出一丝郁郁的光。

表哥不喜欢当皇上吗?桑朵那恍惚地想著。

「朵儿,你放心,姨母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只管随著姨母进宫去,姨母会好好教你,不负你额娘所托,一定给你找一个举世无双的男人,让你嫁进最富贵的人家。」

瑜皇贵妃欣喜若狂地给桑朵那承诺。

桑朵那神思恍惚,一脸的困惑,一脸的茫然,并不知道这个承诺中所隐含的真正意义。

但她似乎看见了霁威唇边漾起一抹几难察觉的古怪微笑。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半年后将会被授予皇后大宝,入主中宫,成为新君玄武帝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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