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海英是吃饭的朋友——海英说「饭友」。
他们都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母亲过世后,好长一段时间,她独自用餐,即便在餐桌上摆满餐食,摆到看不出桌色,空荡的氛围仍旧悬在那儿。她总是做太多菜,一个人吃不完,最后只能全部倒掉,却倒不掉黏在心底的寂寥。她想念母亲,甚至想念从未真正见过的父亲。她好想他们坐在餐桌两旁陪她吃饭,哪怕只是一餐摆不满桌的粗茶淡饭,她还是想感受那份「情」,想要一份亲情。她是一个如此依赖的孩子,为什么上天要在她还没出生前,先带走父亲,然后带走母亲?
那个天空飘降雨泪的清晨,她如故选在楸子树下吃早餐,眼帘映著庭园湿气。一个男人贸然来访,问她那对生前做园艺事业的外公外婆,留下的——有果树、有橡树、有实用木、有观赏林——一座杂汇森林,是不是她继承了?母亲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孩子,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她的确继承了很多亲人的遗产遗物。
男人说他要向她承租那座杂汇森林,要在那棵巨大橡树上盖树屋。男人爽快地给了她一笔订金,也不管她答不答应,看到她在庭园楸子树下摆了一桌早餐,走过去,大刺刺落坐,吃了起来。
他说:「你一个人吃饭啊?那多无趣!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了……你的手艺不错,以后我都来你这儿吃饭——我们也不要说什么房东房客,我们当饭友,你知道吧——住是我要自己盖树屋,所以,我付你的租金里,包吃比较重要……对了!我最爱吃甜点了,餐后点心可以多做一些……」
那是母亲离开以来,餐桌第一次有谈话声,她做的餐食一道道被吃完,空瓷盘反射雨后穿漏云层、树梢的清新阳光,在她眼前粼粼闪闪。
「晚翠——」
平晚翠转身。海英拿著马克杯,边喝著咖啡边走下廊庭,朝她而来。
「站在这里干什么?」他模模额前微蒙凉润的发丝,说:「今早雾很浓,应该会是个大晴天——」
「嗯。」平晚翠露出笑容。「应该会是个大晴天。」她往屋里走。
湿答答的,真希望太阳赶快出来,遣退这场大雾。
「怎么消失了……」五指插入丰厚的黑发下,揉了揉头皮,海英四处张望,道:「高傲的作家先生呢?神出鬼没的家伙跑哪去了?」
「他回去了。」平晚翠轻声答道,嗓音与雾气揉在一起,像叹息。
「回去了?」海英挑眉,低哼一声。「真没礼貌,要来要走都没打声招呼,亏他还是个贵族——」
「海英,」平晚翠走上廊庭,回过头,对海英说:「你是不是有他的书?可不可以借我?我也想看看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险。」
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险?海英浓眉一皱,沉饮咖啡,缓步走回屋前,凝眸看著女人。「晚翠,你不明白吗?」他说。
平晚翠看著海英的眼楮。他的眼神很热,不是今天才这样,她明白,并且清楚——他们一起吃饭好久了,她依赖他的那份情,自始至终就是亲情。「对不起,海英,」与他相凝的视线没移开,她目光清亮又坚定。「你如果不想把书借我,也没关系。我想,我可以在书店找得到。」说完,她对他微微笑,一贯地步履轻盈优雅,走进屋。
海英垂眸,自嘲地扯一下唇。果然不行。果然是不好的预感。一个半月前,他就听人家说晚翠把临海大道的非卖品房子,交易给一名男人。他其实还听见了——吃早餐前——男人女人闷喘的亲吻声。那个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有著特别地位,和他这位「饭友」不一样。
喝下杯中剩余的苦涩黑咖啡,海英摇摇头,走入屋内,心想,以后还是要在屋外楸子树下用餐,比较适合他。
「晚翠——」她不在餐桌边,也不在厨房。改名的小鲍猫走在她房门前的廊道。海英把杯子放往餐桌,走过去。「晚翠,」敲敲房门,他说:「中午我就不过来了,晚餐我会把书带来借你。」
当晚,海英带来了她要的书,一共六册。第一册有他和他父亲的签名,他父亲叫「皇冬耐」,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多久前呢?难以回想时间,倒是一股突涌的憾怅像吸血虫,吸出她对事件的记忆。那是轰动国际的「盗卖珍稀文物」连续报导,当时,天天大占版面的就是这个名字——皇冬耐,一位海洋考古权威,报导直指他利欲熏心,假考古之便盗卖文物,此人纵横海洋考古界多年不知偷偷获利多少,必须被彻底调查、被逐出身负重建历史重责大任的考古学界……
原本是无关己的事,现在,平晚翠模著「皇冬耐」三字旁的「皇荷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悒在钻她的心。她将六本书放在床畔桌,开始翻阅,在睡前的宁静时刻,细细读著男人的笔触,常常看著看著,便抱著书入睡。梦中,她登上「海神号」,与男人去冒险寻宝。醒来,她等他来,期待与他分享她第一次接触冒险小说的心得。
阅读完一册,他没出现,她走过情侣巷,去看临海大道的房子。后院那池荷花长得很好,他的屋门掩实上锁窗帘遮盖著。好几回,似乎都没人在。
他没再来找她,在她看完《海神系列三》那晚,她精神出奇地好,开了他送的葡萄酒,喝了半瓶,才入睡。这晚,她无梦,醒来时,脸庞倒像书里写的浸过海水咸味的女神面具。她拿出一封压在枕头下的信,信封上写著「遗书」——是他把改名前的亚当搞成毒草小盆栽那日,掉在她庭园的。她拆看过好几次,那工整苍劲的字迹写著:
在我死于意外之时,请将我的妹妹若苏送至EnzoPavese先生身边……
信的内容不长,大致交代拆阅者去见他妹妹。
为此,她希望永远不会有见女孩的一日,但今天,她必须让这个隐带不祥兆头的行动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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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接到海英打来的电话,说他有个急诊病患,今早不过来用餐,请她把早餐送至他的树屋。平晚翠做了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香蕉覆盆子奶昔,还烤了一个葡萄派,放进铺垫保温布的餐篮里。
到达海英的树屋,她看了一下腕上的男表,差不多是早点茶时间。
「搞这么久……你这个死庸医……你到底行不行——咳……我胸口很痛——」
「闭嘴啦,你肋骨断裂,我不好好绑吊,怎么成……」
「我肋骨断裂……你绑吊我手臂干么——」
「你医师还我医师?没见过意见这么多的伤患!」
「先把我左眼包起来——」
「你左眼又没受伤,包什么包?」
「我习惯让它穿衣服……不穿……它会著凉……快点、快点把它包起来……它会著凉——咳……」
「靠!你神智不清,又吐血了!」
诊疗室里,传出男人的对话声。平晚翠站在摆了画架、小桌、摇椅的廊庭,看著诊疗室的大红十字门,想著要进去,还是走到环绕树身的主屋后方,将早餐放在另建于错综交盘枝干上的厨房……
「是晚翠在外面吗?」海英看到雾面窗外有人影,直接打开大红十字门。「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平晚翠低敛脸庞。「我听见你在忙——」
「忙?」海英接过她的餐篮,哼哼笑道:「没有啦,哪有办法忙,我这儿只是小诊所,那家伙肋骨断裂,还吐血,看来是有严重内伤,我已经叫了舅妈医院里的医疗专车过来接他。」一手将她拉进屋。
屋里地板丢著蛙鞋和浮潜面罩,伤患上身赤果,单侧手臂用悬带绑吊著,靠在诊疗床旁那张比较大的病床床头,沉重地喘著气。
「这个外地人存心来加汀岛找死,浮潜浮到人家竞速风浪板前——」
「好危险!」平晚翠抽了口气。
「呃……」男人申吟了一声,闭著左眼,右眼微睁看向平晚翠。「你好啊,美丽的女士——咳……」就算很痛,还是要装出潇洒——这等天涯浪子情调,到哪儿也不可免啊——猛一个岔气,又咳出一口血沫。
「啊!」平晚翠惊叫。「你不要紧吧?」回头找救兵。「海英,你快来看看他——」
「你这麻烦的家伙!」海英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从问诊桌边站起,走到病床边,拿了颗枕头,塞垫在男人右侧肩背。「就给我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医疗专车来,话少说一点——」
「美丽的女士……」男人根本不理会医师忠告,随便拉起床单擦擦唇上血渍,继续对平晚翠说:「敝姓景——」
「海英少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杂和七嘴八舌呼喊。「海英少爷——听说你受伤了,院长很担心!」大红十字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干什么!」海英回眸怒瞪过去。「我这里是给人安全、安心、安适感受的温馨诊所,你们冲什么冲?到底是谁听说我受伤?」
抬著担架床、长背板进来的八个人,表情一式呆顿。海英少爷没受伤啊?可怎么听说海英少爷一边倒立冲浪一边和猫抢甜食一边看书,同时练剑术——海英少爷本就是奇人、不正常,尝试不同特技是每日例行公事——然后被猫抓花脸、剑插著书捅过他肩窝,他不幸被定在浪板上,哀嚎无助地冲撞拖曳船,受了重伤……
「伤患是这家伙。」海英指著病床上的男人,眯眼斜瞅呆呆八人,知道他们肯定又道听涂说了什么,他命令地说:「不要在脑子里随便亵渎本人尊贵优雅的形象!跋快把伤患带走!」语气很凶狠。八人救护小组动了起来。
没一会儿,男人被移上担架床,固定妥当,往大红十字门外推。
「喂……海英——」
「你要交代什么遗言?」海英走到一半门外一半门内的担架床边,睥睨著男人。「莫名其妙跑来加汀岛找死,想必你是写好了遗书吧?像那个被帆桁尾端扫到的家伙——」
「海英,」男人竭力使劲才发出打断海英的虚弱嗓音。「你千万帮我一件事……」很哀求,他伸手扯海英的衣袖。
海英看著男人睁亮不一样的双眼——此人鲜少双眼同时示人,更遑论露出诚恳目光!海英讥讽地撇唇,勉为其难似地将耳朵靠向男人。十五秒钟后,海英直起身子。「如果这是你的遗愿,本医师一定帮你做到完满……」感性语气,瞬转威怒。「把他抬走!」
脚步声、滚轮声贴著木质地板远去,大红十字门砰地关合。海英走上前,挂了休诊牌。
「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吃早餐。」海英说。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人来这个建在树上的医疗所求诊。他建屋至今,仅问诊三次。第一次,急诊来附近果园休闲采果误扰蜂窝,被叮得满头肿的二十一人团体,让他收了不少他想要的「诊疗费」。第二次,处理一位中暑贵族,诊疗费AP订制表遭平晚翠没收。第三次,就是刚被拾走的「肋骨断裂男」,诊疗费尚未取得。
「那是你的朋友吗?」平晚翠发出轻细嗓音。
「倒了八辈子楣。」海英没好气地说,走往问诊桌前,重新坐入椅中,享用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大口大口喝著香蕉覆盆子奶昔,发现餐篮里还有个葡萄派。「真香!这是餐后甜点吗?」
「海英,」平晚翠摇著头,走到桌边。「对不起,这个葡萄派是要给别人的……」她把三明治和奶昔全拿出来,盖好篮子。
「给别人……是吗……」海英扯唇一笑,吃自己的三明治、喝自己的奶昔。
平晚翠也坐下,坐在患者椅上,吃著三明治、喝著奶昔。
尽「饭友」的义务……
海英咬著三明治,闲聊似地说:「那些外地人,真的是专门找碴。我倒八辈子楣不说,倒是舅妈医院里,三不五时就有不擅水上运动又爱耍英雄的外地人上门报到……几天前,有个家伙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扫到头,血流如注,缝了好几针,还昏迷,幸好那家伙身上有遗书,有个万一的话,医院也好处理……这外地人还挺好习惯的,知道客居异乡,祸福旦夕,得时时——」
「海英,」平晚翠站起,提过篮子,转向门口。「我先走了。你慢慢吃……」说「慢慢」,她的语气却是焦急,步伐也快。
海英看著被大红十字门阻隔、倏地消淡的光影,视线移回放在桌边吃剩的三明治和奶昔,顺手拿了过来,全部吃光光。一直是这样,她吃不完的,他接收,他们很亲,但就只是这样——
用力地咀嚼著口腔里的食物——Feta乳酪,一半羊乳一半山羊乳,奶昔,一半香蕉一半覆盆子——嘴里的滋味还真是一整个复杂。海英觉得今天早餐有股强烈后座力,引起他心中莫名的挂怒。
那些外地人,来这座岛,专为女人事,断根肋骨,也是应该的,亚当不就少一根肋骨嘛……
平晚翠奔下木阶梯道,额际沁汗,脑海浮现刚刚在海英诊疗室咳吐血沫的男人,一下子,那男人的脸变成欧阳荷庭!
会是他吗?海英讲的外地人……
她胸口一窒,昏眩地蹲下,正好坐在起阶板。
阳光照在她的薄底浅口鞋,两朵月光扶桑凝了夜露,一滴、两滴,晶晶澈澈,她抹掉,鞋面反而多了晕渍,一大片,映回她眼底。她睫毛湿润,眼眶下有层薄汗。平晚翠模了模脸庞,教自己冷静,心却跳得更剧烈。
哀鸣似的船艇汽笛拉响到这边来,像一道闪电打得她浑身震颤。她掏出带在身上的男人遗书,捏紧于掌心,一手提著餐篮,站起身,仰高脸庞,向著旭日深呼吸一口。
他已经定下来了,就不是外地人。海英说的不会是他。
平晚翠把男人遗书收回裙子边袋,走出林荫幽径。大道上是妍暖缤纷的加汀岛早晨景象,送只果的货车、送咖啡豆的货车驶过她眼前。她搭轻轨车转电缆车,从空中饱览帆船手特区海陆风光。这港城循天然坡阶地形建造,情侣巷与临海大道纵使相连,基底升上海面的距离可能相差千万年。
她想,倘若用走的,会花太多时间。平晚翠没办法花千万年,她得立刻见到欧阳荷庭。
电缆车在加汀岛特有的强劲海风中摇晃进站,门一开,平晚翠像鸟儿飞快出笼。
临海大道的车辆不多。这个时间,行人也少。平晚翠走过缅栀树、扶桑花互相交接的步道,两分钟就到了双层楼房前。她没按门铃,如同来种荷花、看荷花那几次一样,绕过半幢屋子,到开放式后院。
落地门敞亮著,没有百叶罩、遮光帘,厨房一览无遗。
平晚翠看到了。厨房里,有抹女人身影,忙来忙去,没多久,男人加入。他穿著晨衣,应该是刚睡醒,需要咖啡。女人贴心地倒给他。
欧阳荷庭浅啜咖啡,习惯性走往落地门边,神情顿了一下。
「怎么样?还可以吗?我照若苏讲的分量和方法煮的……」
背后女人讲话的嗓音,欧阳荷庭没听进耳。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静,眼前有幅画。蓝天、草坡、白浪花、提野餐篮的女人,是幅画,一切静止的,就那女人的长发在飘扬、长衫裙下摆在翻卷,翻出她纤白的脚踝。
脚不由自主往前,锵地一声,使他回神。
「怎么了?」温映蓝转身,离开料理台,走近欧阳荷庭身边。「要解锁吗?」看他杯子撞著玻璃门,她欲接手。
欧阳荷庭已用没拿杯的左手,扳掉扣锁,拉开落地门,踏上门廊柚木地板。
没了玻璃反射蛰眼的光线。平晚翠将男人看得更清楚。欧阳荷庭左额上贴敷纱布绷带,头发微微垂盖著。
「听说你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扫到头?」她开口,嗓音在颤抖,或者,只是受风的干扰。
欧阳荷庭皱眉。今天,风的确有些过大。不管是什么声调,听来都是咏叹调,绝非有什么激动。「只是小伤。」他回答她,突感伤口瞬间痛了起来。
「荷庭,外面有什么事吗?」温映蓝跟著走出落地门外,绕过欧阳荷庭高大的背影,看见后院来了个人。
平晚翠与温映蓝视线对上了。「你好。」平晚翠微微颔首。
温映蓝扬眸瞅著欧阳荷庭。「她是你的朋友吗?荷庭——」
「嗯。」欧阳荷庭淡淡应声,补了一句:「吃饭的朋友。」
平晚翠一愣,美颜掠过苍白,又转红,那红从眼楮周围染漫整张脸。她瞳眸盈水闪耀,看著他,唇角缓缓勾弧。「吃饭的朋友……」嗓音很轻很慢,她提高手里的餐篮。「我做了葡萄派,送给你。」
欧阳荷庭身形明显一僵,捏紧手里的咖啡杯,看著她绽漾唯美笑意的美颜,没去接她的餐篮。
「葡萄派吗?」温映蓝步下柚木门廊,站在踩脚阶上,将平晚翠的餐篮取饼手。「谢谢你。荷庭最爱吃葡萄派了……最近几天,他受伤,一直想吃这个,可我不太会做这种东西……真的太谢谢你了——」
「映蓝,」欧阳荷庭叫女人。「我还要咖啡。」转开凝在平晚翠笑颜上的视线,他走进屋里,顺手拉上玻璃门。
「你要进来坐坐吗?」温映蓝客气地问平晚翠。
平晚翠摇头,笑容依旧。「不了。再见——」
「Ciao!」温映蓝轻快地回道。
平晚翠挥了挥手,目光邈远对著晃朗的厨房落地门。
受伤了……的确受伤了。
不过还好。
还好他身边有个女人照料他。
欧阳荷庭额上的伤口持续痛著,这痛有点像平晚翠适才的笑容,那么浅,却深钻他心底,使他有点烦躁。
才进来厨房一秒,欧阳荷庭又想出去后院吹吹风,转过身——
温映蓝开门进门关门,动作连成一气。欧阳荷庭瞥见平晚翠挥手回身离开他的后院,一眨眼没了人影。
他忍不住低声叫出:「晚翠——」
「什么?」温映蓝扳好扣锁,先回头,身子再转正,对住欧阳荷庭。「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事。」欧阳荷庭摇首。
温映蓝又旋身,按了隐藏墙边的一个键,让遮光帘降下。「荷庭,这儿阳光这么强,你真的适应吗?」
「你如果不适应就回义大利去。」欧阳荷庭把咖啡杯摆在料理台上,态度有些沈冷。
「干么赶我走?」温映蓝将餐篮放置料理台,有些委屈地说:「我是来陪你散心的……」
欧阳荷庭不说话,挪了挪料理台边的单椅,落坐下来。
「你在怪我害你受伤吗?」温映蓝感到伤心。她千里迢迢——几乎是费尽千辛万苦——从义大利来到此地看他,他非但没有惊喜开心,还天天生气。她知道他喜欢像他母亲那样能温柔持家的女性,为了这点,她一直在学,学帮他煮杯像样的咖啡、烤个他爱吃的葡萄派……来到此地,住进他新家这阵子,她甚至请钟点佣人和厨师不用来,她要亲手操持家务给他看,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
「你父亲知道你来找我,一定会不高兴。」欧阳荷庭平声平调。
温映蓝是Enzo那日在电话里说的「一个礼物」。好久前,欧阳荷庭和温映蓝曾交往过,他们的父亲算是同事——死对头成分比较多,温父对皇冬耐的任何研究都有意见,对皇冬耐提出的任何研究计划都要加以阻挠。皇冬耐出事当时,就是温映蓝的父亲提议永久开除皇冬耐,使皇冬耐彻底被逐出考古界。温映蓝的父亲那么做并没有错。一个研究机构长久努力奠定的名声,不能因为皇冬耐的事件全赔上。皇冬耐接受这事实,欧阳荷庭也就没什么好怨怪。
温映蓝的父亲原本就反对他们在一起,事件之后,他回家族世居地,自然和温映蓝分了手。实际上,事件之前,他们见面已不频繁。欧阳荷庭知道温父极力凑合温映蓝和一位温氏得意门生,温映蓝自己也左右在他和另一位精密机械师之间。
欧阳荷庭突然觉察自己似乎完全没在意过这等复杂男女事——关于温映蓝——他竟像个局外人!
那么,他为什么让温映蓝住下来?欧阳荷庭心底有个女人,他生气她与一个男人是「吃饭的朋友」——天天陪吃!餐餐陪吃!她还为男人做饭!做男人喜欢吃的醋渍只果三明治!
她怎能前一晚与他,隔天就为另一个男人做早餐?
欧阳荷庭深深感到受辱,他怒极了。回到家就见温映蓝坐在双层楼房八层台阶上——好吧,他也能!他也能前一晚抱她,隔天就让另一个女人住进他家,为他做饭煮咖啡!
他是否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
他爱上平晚翠?
否则,怎么解释他对温映蓝与对她之间的差异?
他大概是疯了!
「我帮你倒咖啡。」温映蓝执起欧阳荷庭的咖啡杯,斟满一杯,归回原位。「你如果不想我继续住这儿,我待会儿就去旅店……」她说著,一面拿出餐篮里的葡萄派。
很香甜的味道——兰姆酒派皮和卡士达酱拌葡萄干馅料,上层铺满晶亮的剖半鲜葡萄……
那是为他做的!欧阳荷庭猛地站起,往厨房门口走。
「荷庭?」温映蓝叫道。
欧阳荷庭没回应,直接上楼,换衣服,迳自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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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到处走走!
温映蓝煮的咖啡,不合他品味。
他想喝杯苦一点、浓一点、伤胃一点、用滤泡法烹煮的黑咖啡。
欧阳荷庭到了专卖店密集的平台石阶长巷,站在顶端巷口,看著人潮像鱼苗在光之河窜上流下。骄阳罩顶,头晕痛著,欧阳荷庭轻压额上的纱布,皱眉走下坡阶,找著中段的「咖啡香氛」,隔壁是他最讨厌的只果专卖店——有个神话的名字「给最美丽的女神」。
匆来欲望——他想进去,想进去……最美丽的女神……买颗金只果,送给平晚翠。
欧阳荷庭恍恍地靠近他讨厌的店,站在门口正中央,挡了购物妇女的路。几双眼楮瞟睐他。
「先生,要买只果吗?」女人从只果树造景装潢的店中走出来。「进来挑选啊。」她热络地招呼他。「要不要先来杯只果茶——」
「不、不了。」欧阳荷庭局促地推辞,掉了魂似地往后退。「抱歉,我要到隔壁喝咖啡——」
「先生,你这样喝咖啡不好吧?」女人打断他,指著他额上的伤。「你应该有服止痛药、消炎药之类,这样还喝咖啡,好像很不好——」
「喵喵喵喵喵……」一阵细弱的猫叫声。
欧阳荷庭身形定住,琥珀色双眼朝店内望去。
在那里——一张靠树干造型墙壁延伸出来的长椅。两个女孩从长椅上的大箱子各抱出一只小猫。
「找要这只像小圆球的,它长大一定很帅……我要叫它「猫帅」!」
「那我这只有神秘兮兮气质,要叫‘猫秘’!」女孩之一得意笑著,手拍拍、模模那需要被抚揉的小动物。
欧阳荷庭慢慢走过去。两个女孩欢欢喜喜抱著刚认养的小猫已离开。欧阳荷庭独自站在长椅前,往箱子里看。
「喵……」一个小脸仰起来,也看他。
「啊!已经被领到剩下最后一只了呀!」穿只果店围裙的那个女人,跟到他身旁。
欧阳荷庭探手抱起猫。女人说:「先生想要认养它吗?」
是只小母猫!与亚当一样的折耳猫!真巧!欧阳荷庭顺了顺小家伙柔软的绒毛。
「喵……」小家伙亲热地舌忝他的掌。
很好,是她自己找上他的!
「我要这只猫。」欧阳荷庭坚定地说。「另外,请给我一颗金只果。」
带著只果和猫,走出「给最美丽的女神」。欧阳荷庭没进「咖啡香氛」喝咖啡。他往平晚翠住的情侣巷迈步。
很近。专卖店街到情侣巷,不过区区两个号次的码头距离,不是什么千山万水。为什么要让嫉妒隔开他们?
她转身离去的笑容很甜、很脆弱,他知道她伤心了。她是那种越是难过越是笑得甜美的女人,她或许也爱上他了……她还特地做了他喜欢吃的葡萄派,不是吗?
欧阳荷庭脑海纷乱,脚步却笃定,没有迷惘,一下就到了情侣巷二十二号。他依然下按门铃,拿著只果的手用力敲门,敲到指节泛红。
「晚翠!」他喊她的名。「晚翠——」
门里的人儿听见了。
一开始以为是幻听。平晚翠正在种夹竹桃,刚刚不小心沾触了断枝液体。她凝著指尖的白色黏涎痕迹。
「晚翠!开门!」
男人的呼唤不断传入耳里,那么急切、那么焦心似的。
平晚翠胸口怦怦跳著。她起身,去喷水池边的洗涤槽,冲掉手上剧毒。
「晚翠,我是荷庭,我有话对你说。」他的音调平缓下来了,也许是听见她的脚步声接近,选择静静等待。
一直到她开门,两人面对面,他都没再出声。
他们看著彼此眼楮里的自己,隐隐晃动著,被泪光摇荡著。
「我是你吃饭的朋友……」她美眸眯出一个笑,红唇在巍颤。
「你不是。」欧阳荷庭往前一步,进入门里。
平晚翠没退后,正面迎著他靠近,美眸始终对著他的眼楮。「你们是夫妻吗?」
他曾经问过她相同的问题——在她居所存在一个男人的短暂时刻……
「我们不是夫妻,」欧阳荷庭眸色转深,又朝她移一步。「但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是——」
他明白了。明白他们是一样的……
平晚翠也动了,走向他。「我最近一直在读你的书……」
「你喜欢吗?」他回应。
她点头,视线未曾自他俊颜偏移半寸。「已经读了三册了,我要把他彻底读完,从头到尾,读进心底。」她微笑,像平常一样微笑,缓举柔荑,模他额上的纱布。
欧阳荷庭往前一俯,吻住她的嘴。她的手慢慢滑下,贴著他的腰,另一手也举起,两手环住他。
「喵……」猫叫声在他们之间传出。
平晚翠惊讶地往后,离开他的唇,低头,发现他臂弯有只小猫。「这是——」
「夏娃。」他说。一手绕至她背后,将她揽近,再次吻住她的唇。
「夏娃……」她在他唇里低喃地问:「怎么会有?」
「用我的肋骨做成的。」欧阳荷庭紧紧地拥住平晚翠,深刻地、深刻地缠吻著。
只能这样,非得这样——他要她,要她成为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