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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情 第一章

是遗书。

才张眸,一抹银杏黄色泽,渗映眼帘,视线有些模糊,阳光带著昨夜暴雨的湿气,悠缓而又炽烈地驱离空床位上的苍白孤寂。她伸出手,模著前方枕头,暖暖地,不是男人留下的余温。他留下的,是遗书。

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旧如此,总说人随时会死,他是「路上埋尸」的命,出门前,得把一切交代好。

遗书啊……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写这种东西。她不要他的任何交代、不要他的任何遗产遗物,除了腹中的小家伙。

胎动很频繁,医师说,是个活泼的贵公子,想当然耳,应该会有一双琥珀色眼眸──如他父亲──是气质优越的皇家贵公子。

她倒不希望孩子同他一样──出门留遗书给她,说什么若有意外,她靠他的版税,可以过一辈子,虽然她是他见过最能自给自足、独力生活的女性,但他不要她白皙的柔荑做粗活、不要她美丽的脸庞像以往那般沾染泥污。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仿佛一定要写遗书,才能安心。

她抽出被子底下的手,轻轻踫触颊畔和红唇,另一手拿过枕头上的遗书,贴著唇,又贴著颊──有种葡萄酒浸渍软木塞,淡然沁冷、优雅又孤僻的香味。他习惯一手执笔工作,一手拈弄葡萄酒软木瓶塞,时间久了,那气味就不止在他掌心……

她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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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他们初遇那段日子的扶桑花色泽──

黄的、红的、橘的、白的、粉的,金的那种叫金球扶桑,花形大、重瓣层层叠叠,还有纹紫扶桑、乳斑扶桑与花瓣左旋的美人扶桑……

平晚翠最喜欢月光扶桑,偏偏,她住的地方满攀冷艳蔷薇,没有加汀岛处处扶桑盛绽的热情活泼特点。

听说,蔓缠花岗岩高墙的蔷薇,并非加汀岛原生花朵。打哪儿来的呢?异乡人不可能会清楚这种事。

欧阳荷庭一走进那条本地人称作「情侣巷」的石阶道,原已皱凝的额心更显深锁,整张俊脸暗了大半。犹若步入深邃的迷宫密径,浓郁的蔷薇花香消散不去还回旋,味道好尖锐,避无可避。

这巷子太窄,两侧民宅围墙太高,很压迫。欧阳荷庭走了一个阶段,快喘不过气,他重重吐息,站在巷子中段,仰起头──上方一线天,红的,饱胀的血腥色,像要爆开的血管。书本上标示的人体血管图,蓝色是静脉,红色是动脉──那一线天──破裂的话,血会喷溅而出。

鲜红花瓣飘落、转窜著,似要钻入他琥珀色双眼,在晦涩瞳底染缀哀伤愤怒的情绪。

就要涌现了──一直以来,无法言语、不甘心的感觉……

「可恶……」沉重的喘息大过低哑嗓音,欧阳荷庭抹去额鬓汗水,高大身躯往旁边墙面倾靠。

避不了蔷薇荆棘藤刮坏手工订制西装,他倚著墙,望天──赤艳、花瓣若血纷飞的一线天。不舒服极了,他感到晕眩,听见有人哼唱〈Vincent〉。那嗓音很愉悦,怎能如此愉悦?〈Vincent〉不是快乐的歌曲,那在述说一个因为世界不完美,而自我毁灭的男子,不是吗?是谁?是谁把该忧郁的旋律哼唱得这么罪恶地快乐?

轻轻柔柔、悠扬煦美,女性哼歌的嗓音糅合夕暮之彩,带著热度熏缭人。

好热,风是暖的。两个月前,他脱离家族,由寒冷北国坐船至气候相差两季的风帆之乡──加汀岛,这岛屿有高更画笔下的大溪地风情,也具备希腊爱琴海的慵美悠闲,似乎,再丑陋、再破败、伤痕累累的心灵,均能于此获得新生的澄净清澈。也许这儿真是救人重生的天堂,但他从来不知道驱动帆船的风,与让热气球上升的气一样,都得是热的,热得像炙人的地狱火。

懊死的!他早习惯了家族所在的孤岛冰寒气候,耐不住热,根本不该听那个叫杜㲿的贼的建议,在这岛上落脚──他异想天开了,居然打算买房子!买重生!

这地方根本不适合他!

这地方的海太蓝,都说蓝是忧郁,为什么还有许多穿著可笑花短裤的人,在上头操帆、冲浪,欢欣鼓舞地开绮彩派对?他们到底在快乐什么?热情什么?他想不通这一切,头很晕,呕地一声,吐了。

在暖风中的女性歌声里,欧阳荷庭吐了,酸水自喉咙深处不断滚涌。他狼狈地回身,弯腰拱肩,左手心压坏一朵美好蔷薇,被那反噬的荆棘藤凿刺。

这世界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命,他随时写好遗书等著。

喉咙被灼热液体撕裂,欧阳荷庭对著墙脚剧烈呛咳。

「你怎么了?」有人在问他,唱〈Vincent〉的女性嗓音不唱了。一抹曲折影子铺爬石阶,徐缓侵叠男人佝偻的残影。「先生──」

欧阳荷庭微转脸庞,什么都看不清楚,他飘移的目光无法聚焦,身形跟著摇晃。

「你不要紧吧?」这种问候听起来是皱眉头的。

欧阳荷庭竭力挺直腰杆,站直身躯,收回压在墙上的手──有点痛,满是血痕。他不在意,不在意任何疼痛,不在意任何问候,旋足欲离开。

他们说,他看上的房子,是非卖品,它的主人住在情侣巷,若他执意要拥有,非得亲自走一趟,与人面对面喝个茶、结个情,什么都好谈。

谤本不需要谈了,这个地方不适合他,买房子简直愚蠢!回旅店后,他要马上退房,告别此地,寻找另一个适合的地方。那地方最好没有海,要海,他有一大片,何须在这样的地方定居?

这个地方说是热情奔放而自由,其实是野蛮粗鄙没文化。登陆那天,他就知道了,那些在港口路边小酒馆和女人调笑的船匠、那些成天只穿短裤比基尼抬著风浪板跑海滩的男男女女……没一个正经人。他竟把自己搞到这番田地,这等落魄,是否顺了家族心意?

欧阳荷庭扯了扯领巾,不甘心的感觉充塞胸口,窒闷。「咳──」他用力咳。「呕──」又吐了,满腔的哀伤、悲鸣、愤怒,只能透过这种病态方式宣泄。

他或许病了?

「呕──」

「啊!」平晚翠惊呼了起来,眨著美眸看那高大的男人吐得骄傲蔷薇立显萎弱。

他真的病了!

再也走不动了。欧阳荷庭双腿一顿,挺拔身躯矮了大半,整个人半屈跪在石阶墙边。

「喂!」平晚翠快步拾级,朝欧阳荷庭走去。「你要不要紧?先生──」

再也听不见了,听不见那把〈Vincent〉唱得太愉快、清美却也暖柔、叫「先生」时特别甜腻的女性嗓音。

甜腻得如同洒了金箔的macaron!

「先生!」

香蕉巧克力酪梨馅,甜美浓郁滑润!

「先生!你醒醒!你还好吧……」

嗯──滋味绝妙!

「谁……谁来帮个忙──海……海英是你吗?」

真好听的声调!一直以来,他深深觉得,她的嗓音是最上等的高级甜点,醉心迷人。

「海英──」

「是,是我。」男人一口吃掉一个小圆饼,舌忝舌忝指,大掌往裤边抹了抹,单手托捧刚买的甜点,不慢不快地走过一阶一阶岩石步道,朝向平晚翠。

平晚翠一面试图拉起瘫在地上的欧阳荷庭,一面别过脸庞对上背著夕光红辉而来的男人。「海英,你快来看看,这位先生很不对劲……」语气有些急促,隐隐透出焦心。

晚翠是个善良的女子──人美心也美──他是知道的,也因为如此,他担忧她会被什么浑帐衣冠禽兽给骗了。

「我来晚了,害你遇上麻烦──」他都看到了,那个像醉鬼的家伙,边走边吐,最后很不识相地倒在晚翠家门口。

海英长腿跨阶,到达平晚翠身旁,眯细双眼睥睨了地上的男人一会儿,才蹲下,探出一只验尸官般的手,拨弄路倒的家伙。喂喂喂,搭讪美女,用这招很没格调呢……

「海英──」身旁的女人出声了。

「我买了小圆饼,」海英截断平晚翠的嗓音,将手里的盒装甜点塞给她。「满满的野蔷薇栗子馅口味。」接著,他抓起垂死的男人,扛上肩背。「放心吧,晚翠,我不会让这个晦气的家伙像头驴子一样挂在你家门口。」

「等等,海英──」海英的动作快而俐落,没几秒钟,半扛半背地将男人带离,下阶,移往巷口。平晚翠跟上前,尾随男人身影,说:「这位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

「嗯。」海英颠了一下肩头,把垂死的男人往上驮一点。「这家伙应该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外地人。」明明气温高得不像话,还严严实实穿了一身西装笔挺,自找罪受。

「海英,他是怎么了?」平晚翠问著。「他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却与码头那些醉客一样吐得倒在街边……」

海英顿了顿,回首看著女人蹙额说话的绝美神情。野蔷薇栗子馅,微酸泛甜,绵密的微妙滋味!他哈哈笑起来。「晚翠,你担心这家伙死在巷子里,破坏这区域的洁净宁和对吧,尤其这种客死异乡变成无主孤魂的家伙,最麻烦──一定是这样,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一直咒他死?」平晚翠摇了摇头,美眸盯著垂落海英身侧晃动的男人手臂。

很修长。她的视线顺著米白织纹往下移,定在袖口,凝眄突出西装布料的衬衫袖扣,半晌,瞥见那沾血的指缝,她赶忙靠近,抓住无意识摆动的男人大掌,掏出自己的手帕缠裹他。

海英敏感异样,回望平晚翠,说:「今天的晚餐只好改在我那儿──」

平晚翠颔首,交互穿梭手帕两端,在男人掌心绑了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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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开平晚翠绑在男人掌上的手帕,海英粗略、不要不紧地瞄了瞄男人掌心的伤,随便给他冲洗、消毒、上上药、胡乱包扎,包成拳击手套──男人嘛,要搭讪美女,好歹用点有气魄的招式;搞路倒博同情的话,那么,还是把他包成哆啦A梦小圆手好了……

海英其实知道这男人是中暑昏倒,不过他很不爽男人弄脏平晚翠的漂亮手帕,何况这手帕正是他海英送出的礼物。

「Aude──mars──」处理了男人的手伤,海英注意起男人的腕表,扯唇读出表面文字。「Pig──u──et──」乱发音、乱断音,很是故意。

Pig、Pig、Pig──u──

一脸闲适,喃喃念,哼歌吹口哨,海英悠哉悠哉解下男人的腕表,翻看表背,发现上面刻了记号,有点像荷花又有点像「皇」字,或说,应该是两者结合。

「皇荷花?荷花皇?皇……皇吗──」他神情微变,寻思地把玩表,眸光幽沈瞅向诊疗床上的男人。

「皇、荷庭。」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海英起身,离开诊疗床,走向中央圆柱书架,从上层旧书中取出一本小说。这书由一对父子合著的,那父亲是颇具声望的海洋考古权威兼业余小说家,儿子是新一代冒险小说创作者,年纪轻轻在父亲的引导栽培下,出了第一部作品。新书发表会上,高大俊美的年轻人,很受女书迷欢迎,说是有种皇家尊雅贵气,站在考古学家父亲身边,毫不逊色,就那睇眄众人的琥珀色双眼太冷漠。

「高傲的家伙!」当时,与会的几名同行年轻男子不怎么服气地批评他。

海英只觉得男人嫉妒的嘴脸真不像样。

现在,翻开小说封面,海英看到那张脸──额高、鼻挺、黑发微鬈,骨架轮廓有著哥德式的严峻贵族风格,琥珀色双眼果然太冷漠,彰显距离感,刻意与凡夫俗子作切割。

「贵族啊……」海英低低哼笑,合上小说,归位,缓步行至诊疗床边,瞟一眼昏死的男人,手里翻玩著表。「AudemarsPiguet──好吧、好吧──」充满勉强的决定语气。「就这个当诊疗费了。你是皇荷庭,这样的收费算便宜的了……」把表收入白袍口袋,他挽高衣袖,扬扯嘴角,说:「那么,皇家贵公子、大作家,请让我这个凡夫俗子为您服务──」

两指分开男人闭合的眼皮,海英持手电筒,按亮光源,直射琥珀色眼珠,瞳孔有反应。真可惜,这个琥珀色泽里,没有什么昆虫遗体,否则会很有看头!

「真可惜啊……」海英摇摇头,移动手里的光束,扫左眼,照右眼,再回到左眼,然后右眼,两眼轮流,无限洗礼──他存心恶搞人,看那瞳孔放大缩小放大缩小,还真是有趣!

欧阳荷庭动了,手臂缓缓抬起一寸,又放下。好累,浑身无力,强光刺著他的眼。的确做了一个坏决定──在这座日照过剩的炎热岛屿落脚,糟透了!他想闭上眼楮,有个外力硬是强迫他对上刺亮光线,意识朦朦胧胧,好几分钟,或好几小时,挺漫长,他试了又试,避不开,选择睁眼。

「你醒了?」海英刚玩罢,收了手电筒,尚未来得及解下看似不错的真丝领巾与宝石领带针──追加诊疗费──就对上目光炯亮得吓人的男人。他举高双手,嘿嘿嘿地干笑。「老兄,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趁火打劫的小贼,而是悬壶济世的善良医师。你呢,中暑倒在街边,本人医者仁心,费了好大气力把你背回来急救……」

欧阳荷庭慢动作坐起身,右手模了模宽松的领口。海英猛地退开一大步,观望似地静默了三、五秒,才继续道:「喂,老兄,本人以医师立场郑重劝你脱掉那一身绅士行头,比较好散热──像狗吐舌头的道理一样──你知道吧……」

欧阳荷庭没理会男人叨叨絮絮的声调,迳自挪身,长腿落地,站起,视线掠过包扎怪异的左手,他开口:「多少钱?」

「什么?」医师的良心忠告被打断,海英挑眉疑问。

欧阳荷庭不再重复,直接掏出皮夹,拿了几张大钞放在诊疗床上。

海英咧嘴笑著,走回床边,不客气地点算起来。「一张、两张、三张……哇啊!」做作地惊呼,长指灵巧揉捻,钞票摊成一把扇,他露著森白的牙说:「老兄,你真大方……」

欧阳荷庭没吭声,拨好垂落额前的黑发,目光环顾四周,找到离开的方向,不犹豫,迈步走往挂有大红十字帘的门。

「回去记得补充电解──」

必门声打断悬壶济世善良医师的再次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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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了吗?」

外头很暗,最后一束霞光早翻卷进云层,靛紫的晚空闷著斑驳赭红,烧了一整个白昼、热到了余烬,似乎仍有火种未灭,这暑气到底怎么回事?是此地特殊天候的关系,还是真如那个看起来像庸医的家伙所言──他中暑,患了莫名其妙的热病?

大掌频频抹拭汗水,欧阳荷庭连手帕都不用了,解开西装外套钮扣,彻底扯下领巾,领带针咚地脱落,在木质地板滚跳一串脆响,踫著女性鞋尖才停止。

平晚翠盯著地板上如星晶闪的点,蹲,拾起它,说:「葡萄绿,和我今天戴的耳环一样。」她站起身,撩开颊畔几绺发丝。

欧阳荷庭看见了,即使有一段三公尺左右距离,女人影像不甚清晰,灿耀光芒倒是教人无法忽视。不由自主立定双脚,欧阳荷庭凝睇黯淡黑鸦中的星点闪烁。她在靠近他,他听著她鞋跟轻击地板的声音,那声音与他的宝石领带针落地时一样,清清脆脆。

她说:「你要走了吗?身体还好吧?不留下来一起用餐吗?」

一个问题、两个问题、三个问题……那甜润嗓音是冲著他来的,她问了四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并不认识,他是个异乡人,在这座岛上没有任何相熟友人,她居然邀他一起用餐──

就在这个光线不足的木搭廊道,看不清彼此的脸。欧阳荷庭仅能一直注视著女人身上移动的光点,等她停住,他才知道自己看的不是她的耳环,而是她的眼楮──也许是盯著他的宝石领带针,那瞳色瓖染了她说的葡萄绿。

「这儿很暗……」

没有灯,归巢鸟影横切、斜掠地阻断穿漏云缝的幽微月光,树叶沙沙作响,风扬起一阵带海盐味的果香。

「我做了很多菜,要不要用完餐再走?」平晚翠伸出手,月华笼罩她柔丽的侧脸。

欧阳荷庭震了一下,皱眉,久久,朝她雪白掌心探手。她掌心凉凉的,像露珠凝在他指尖,他觉得有点舒服,这才是他需要的温度。

「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欧阳荷庭定神,取起她掌心中的宝石领带针。「谢谢。」移动脚跟,他行过她身侧,有些迷惘,找不到路走。

脱离家族行列,从寒冷北国来到此地,他更换了姓氏,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这是他的原则,他做事一向果决,切断后路,只许自己往前走。

一条弯弯曲曲梯道,朝黑暗处倾斜,不知是否通向死荫幽谷。

他突然迟疑了,下个动作竟是回首寻望那嗓音甜润的女人。

「我帮你点灯。」她还没走,仍伫立于微光聚落处,双眸静静瞅著他。

欧阳荷庭心头没来由地紧抽,好一会儿,他沉了口气,发出沙哑得不像话的声调。「麻烦你了──」他真的需要一盏指引的灯。

平晚翠微笑,垂眸旋身,长发拖曳一片光晕。消失了,晃眼间,窈窕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欧阳荷庭握紧拳,鞋底磨出声音,几乎要往前跑了,却抑下冲动,急转身,面对梯道──那才是他该走的前方。

步下两层木阶,光从后方打来,这次,欧阳荷庭没回头看,双脚稍停两秒,继续往下走。

灯光一直紧随著他,为他指明一条去路。

两侧景物模模糊糊,偶有树枝歧出,压攀木栅扶边,悬浮扁线虚描摇荡的果实形影,远方出现了看似空飘的灯,应该是捕虫灯,照明功率只够吸引夜间飞蛾,不足以为人导向。

走了不算短的一段,到达宽敞平台,有八方分道,欧阳荷庭停下脚步。这儿楼道不贴地,走在暗夜半空、走在迎风树梢,他以为应该越走越往下,现在,临高开阔,眼前看得到港口和这岛上特有的风中缆车。码头亮如白昼,似乎进行著什么庆典,金丝火线烧上天,爆开璀璨花朵。

火树银花掩星盖月,万丈光芒遥映此处。他听到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应该是,也许不是,《热情奏鸣曲》与热情无关,至少热情不是贝多芬的意思,像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想与人分享胸口乍涌的情绪?

砰──冲天的金灿花苞爆裂了,世界瞬间美好。

欧阳荷庭回首。

「哇!很美的夜空,不是吗?」海英晃了晃手里的照明灯,吹起口哨来。

「怎么是你?」欧阳荷庭不敢相信一路帮他点灯的,会是这个庸医!

海英停止吹口哨,咧嘴,不怎么真诚地扬笑。「天晚了,我当然不可能让晚翠送你出去。」他往前走,与欧阳荷庭并肩站,努努下巴。「顺著这楼道走下去,不用三分钟,会看到旅店贵宾接驳车──本医师的服务就到此了,」好歹收了大笔诊疗费,他好人做到底,帮忙叫车兼打灯小弟。「那么,您慢走。晚翠还等著我回去开饭──」

砰砰砰──

一串短爆,爆断男人嗓音。天空这会儿斑斓闪烁,下起流星雨。

欧阳荷庭没管海英是否还在说些什么,跨开步伐,直下楼道。每下一阶,眼前便多出一色,不,不止一色,那些共生的旖旎绮彩染绘暗空,绿瓖蓝、紫卷红,渐层交错,同心放射,爆响大大小小、起伏跌荡,如天神擂鼓──到底用了几吨烟火,让今晚的乌拉诺斯又演又唱?

欧阳荷庭望著天空的华丽阵式,脑海想著海英话里的「晚翠」。她叫「晚翠」吗?「郁郁含晚翠」的「晚翠」吗?他没看清她的样貌,倒是将她的名下了深刻注脚!这是怎么搞的?他疯了不成?欧阳荷庭皱眉,忽感掌心刺痛,垂眸,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握著拳──用力牢紧地握,握得血管偾张,指节泛白。

好像情绪激昂,但不能宣泄,紧绷著、紧绷著,绷得肉都痛了。他翻转手腕,松开五指,掌心发亮──是她帮他捡起的宝石领带针。他凝眸看著。葡萄绿,是吗?其实,这是绿柱石的绿,色泽永恒,要称「晚翠」应无不可……

砰──巨大声响。

欧阳荷庭倏地抬头。暗空中心的红艳火花,正在扩大,扩进他眸底。那是今夜最震撼人心的演出,所以色泽特别鲜丽、声音特别响亮、温度特别高。他几乎感到热气了,心跳也被那烟火爆裂声扰乱。

那个庸医或许说得没错──

他中暑,患了热病!

无药可救的热病!

脱下西装外套,欧阳荷庭垂眸,屏息沉了沈,将手上的领带针放入口袋,不再看任何热力光灿色泽,自持、迅速地走下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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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不远,却令人疲累不堪。回到旅店,欧阳荷庭喝了两瓶水后,鞋也没脱,衣服也没换,躺上床,立刻入睡。

夜里下起雨,雷声吵醒了他。睁开眼楮,闪电切划落地门,欧阳荷庭猛地坐直,呆定著,一时想不起身处何地。

很陌生的空间,窗边壁灯开著一朵扶桑花,不是母亲喜欢的素雅单色灯罩;灯下古典写字柜与父亲惯用的那张很像,但木质一定不同,想来,也不会有皇家家徽。

皇家……什么皇家?他早不姓皇了!

「欧阳荷庭清醒点。」双手抱头用力抓扯黑发,他低沉沈的嗓音传出。「清醒点,你现在叫欧阳荷庭──」

「哥哥……」一个细弱叫唤,听得出不安。

欧阳荷庭抬头循望。十三岁的欧阳若苏站在床尾对角的套房通口,小脸怯怯地看著兄长。

欧阳荷庭拧亮床畔灯。「怎么了?」

「外头在打雷──」话才说,那雷响呼应似地轰隆劈天。

欧阳若苏倏地蹲下,双手掩耳,身体缩成一团。

欧阳荷庭僵住了。是啊,妹妹惧怕雷击声,以往,有母亲陪,有父亲靠,现在,什么都没。那清瘦身躯在颤抖,隐忍,不敢哭泣。

他下床,快步趋近,蹲在妹妹身旁,大掌复住她的背。「若苏──」

欧阳若苏抬起脸庞,虚弱一笑。「哥哥,外头在打雷……」重复说道。

「嗯。」欧阳荷庭盯著妹妹苍白却微笑的脸蛋,久久,问:「你怕吗?」

盈水双眸对住兄长的眼楮,欧阳若苏有些迟疑地摇摇头。哥哥看起来很累,她知道哥哥这阵子很心烦。父母不在了,她能像个小女孩爱撒娇吗?

再次摇头,欧阳若苏站起,坚定地说:「哥哥,晚安。」果足踩著地毯往自己的卧房步行。

「轰隆!」猛地,又一个剧力万钧的响雷,像是打中旅店钢梁。

欧阳若苏强烈一颤。欧阳荷庭看见了,妹妹似乎要瑟缩蹲下,但她没有,只是将手撑在墙壁,身形僵硬。下一秒,雷声过了,她呆板地继续移动。欧阳荷庭眼神幽邃,起身,跟在妹妹背后,走进她卧房。

像是吓坏了,欧阳若苏躺进被窝里,张大眼楮对著天花板,直到床面传来一阵沉落,她才转头,瞧见兄长坐在床沿。

「若苏,」欧阳荷庭开口。「哥哥在这儿待一下,可以吗?」他背靠床头,大掌置放她肩侧。

欧阳若苏凝视著兄长合眸的侧脸,翻身,悄悄伸出双手抓著兄长的大掌。外头雨声雷响,持续不断。她不怕了。事实上,她有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听船艇汽笛声,喜欢看路边各式各色扶桑花,喜欢可以脱鞋体验海水……今晚,旅店帮她准备的餐后甜点,是有浓浓只果香味的冰淇淋,她已经好久没吃冰淇淋了,这儿与家族所在的寒地不一样,比较像她和父母、哥哥在义大利生活的那个家。

「哥哥──」欧阳若苏轻声唤道,小手将兄长的大掌再抓紧些。

欧阳荷庭双眼微睁,视线落至妹妹晕红的颊畔。

她说:「我们以后都住这岛上吗?」

那张小脸似有期待,又说:「这里和我们在义大利的家很像──」

欧阳荷庭神情一震,合上情绪复杂的眼眸。「再说吧。」语气沈冷打断女孩娇嫩的嗓音,他命令道:「闭上眼楮,好好睡觉。」

欧阳若苏微愣,闪过一丝忧怅表情,沉默点头,闭眼,慢慢安眠。

掌上的劲道渐渐转弱了,欧阳荷庭张眸,看著欧阳若苏熟睡的脸庞,抽回自己的右手,将欧阳若苏的双手收进被子里,沉吟了一下,起身离开床畔,往窗台观景软榻落坐。

夜雨中的加汀岛──从这顶楼套房眺望──像洗磨抛光过的宝石。

「宝石地……」他侧靠窗棂,眯眼呢喃。父亲以前常说,家所在之处就是宝石地。他差点要忘了,忘了他曾经适应过热情的气候、热情的环境、热情的人们……

他想起那个要帮他点灯的女人,伸手模著衬衫口袋──在左胸──拿出领带针,看那「葡萄绿」,琥珀色双眸深凝不转,停睇著、停睇著,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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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刻,闪电拉下最后一波雨势,使得晨曦格外清新透澈,渗染云层。一抹淡橘流过窗台,唤醒欧阳荷庭。

他先是嗅到淡淡、有些难辨的花香,然后睁眸。

窗台边架有一水晶盆浮水、飘飘挤挤的栀子花,不知道何时摆放的。这旅店顶级套房的特派管家很机伶,做事不会干扰人。

欧阳荷庭掀扯身上的薄毯,宝石领带针滚了出来,他捡回掌中,站起,把领带针暂放窗台凸缘,离开软榻,走向床边。妹妹还睡著。现在是几点了?他转头看看观景窗外的天光,有点刺亮,窗上的水痕雨滴折闪七彩虹色。他走过去,解放遮阳帘,左手顺势移至眼下。五指能活动,可掌心绷带过于厚实,的确减低了灵活度──那家伙百分百是个庸医!

欧阳荷庭低咒著,右手挽开左腕衣袖,看表──

不见了!

他强烈一愣,将衣袖挽得更高。没有!还是没有!垂首盯住软榻,大掌抓起薄毯,用力甩。没有任何东西掉落。

欧阳荷庭不死心,丢开一颗颗抱枕,一寸一寸翻找,眼楮搜寻著每个角落,回想自己是否曾解下手表?他出身名门,教养严谨,相当重视服仪,不会随便脱解衣物配件,但,昨晚,他得了热病,略有忘形,在外解领巾、脱西装外套……那个庸医的建议──

……我可不是什么趁火打劫的小贼……

赫然地,一句透亮话语闪窜他脑海。

「浑蛋!」斥喝一声,欧阳荷庭目光冒火,暴怒地转身,往自己房里走。

就在仿壁炉的电视柜上头,欧阳荷庭抽出一把轻剑,划开手上的绷带。

我看你就是个该死的贼!

可恶。那些人凭什么以为可以夺走他的一切──夺走对他意义重大的一切──父亲遗留的、母亲经营的,宝物和家,全没了。

很好。他们非得逼他拔刀相向!

他从来没伤害过什么人。那该死的庸医小贼,把他弄成一个复仇者。

欧阳荷庭失了冷静,带著锋利的剑,走出套房对外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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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路,不需要旅店派车。

下过雨的清晨,人们兀自沉睡于天然凉爽之中,没人看见有个男人带著一把剑,像要去决斗地走过大街小巷。

走到郊区那片果园,雨露已被朝阳蒸散,围搭在果树间的高高低低木阶楼道萌泛薄薄一层青苔。

欧阳荷庭一步一步地踩过木阶,直直登高,往树林中心最巨硕那棵橡树粗干撑起的树屋前进。

目标很明显。夜晚,这儿或许一盏为人照明的灯都没有,大白天的,倒是视野清澈。矮果树挡不住斑耸入天的橡树,真是选对地方盖房子了。海英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树上的男爵」。

每早醒来,海英习惯在树屋门外的廊庭喝早茶、作画、欣赏港口各座码头运行脉动。昨晚,有船艇举行下水典礼,凌晨首航──听说是什么打捞船,要航游全世界的神秘海域,找寻古代沉船、冒险探宝一番──在雷电暴雨齐下的凌晨首航,确实冒险精神十足……像极某人写的小说!

海英扯嘴哼笑,合上手中的《海神系列》。美好的雨后早晨,不适合阅读冒险小说。他喝了口茶,把书丢开,丢在满是颜料罐的藤篮,伸懒腰,离开舒服的摇椅,站定画架前方,重拾画笔,对著港口方向,装模作样。他不是在画什么风帆之都美丽海景。他复制克林姆作品的功力一流,这幅「罂粟花田」完成后,他准备送给平晚翠,让她把它挂在她屋里。

「你这个贼。」突来的硬邦邦嗓音,像冰珠击首。

海英回身。一道金属冷光掠过来,等他瞧清楚,才发现自己被一脸凶狠的贵族先生用剑指著鼻尖,只差零点一厘米吧,他自豪的帅气鼻梁铁会离开他英俊的脸庞。

「嘿──」海英投降地举高双手。「老兄──你这是干什么?刀剑无眼,虽然我是个医师──」

「闭嘴。」欧阳荷庭不屑地瞥一眼海英背后的画布,冷声道:「你只是个该死的贼。」

海英唇角抽跳,要笑不笑。「我说,老兄,你是不是误会什么啊……」他真是太不小心了,明明居高临下瞪著港口半天,竟没注意到有人走上梯道。果然,美好雨后清晨用来看冒险小说,就得在刀锋下冒险……

海英绝对相信眼前的男人会挥剑砍他。「老兄,我们有话好说──」

「把表还来。」欧阳荷庭挥剑了。

海英半长不短的迷人波浪发被削下一撮。「喂!」他跳脚叫了起来。「干什么非得这样──」

「快把表还来!」欧阳荷庭吼道,神情已不是贵族该有的冷静矜贵,比较接近被猎人用枪射中的发狂野兽。

海英收起平时的悠哉态度,神情凛然。「没在我这儿。」

欧阳荷庭胸口沈缓起伏,不言语,直接把尖锐的剑头往海英脖子送。

海英反射地仰颈,皱眉。「我拿给晚翠──」

持剑的手隐颤了一下,欧阳荷庭沈眸。「她在哪儿?」平声平调,这会儿抑住了,听不出情绪。他的情绪集中向剑头,紧抵海英喉部。

痛感由一点开始扩大,海英怀疑自己颈部的潮湿,是血不是汗。他从来不想冒什么险的。一串地址自动脱出他的口。

欧阳荷庭面无表情,慢慢地将剑从海英喉部移开,改变手势,肘臂一个拉收使力掷射,剑身平飞出去。

海英一顿,倏地回眸。Shit!那剑插在他的「罂粟花田」中央!

接著,男人警告地说:「你最好没说谎。」

再撇过头,破坏他一早美好的家伙,已不见人影。海英火了,把剑自画里抽出,用力往藤篮里一捅,刺中《海神系列》作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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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荷庭照著海英说的地址走。当他立定蔷薇花影围绕的门扉前,恍然明白──这儿就是他看上的那幢屋宇的拥有者住所!这一惊觉,让他消了大半怒意,忘了他是来这儿要回自己的表,还是要干什么。

呆呆地站了许久,阳光从他的鞋尖爬满他全身,正要点亮他琥珀色双眼深处,他伸手,欲遮挡,却是踫触了挂著扶桑花环的门板。门板往内退──虚掩的,没上锁。

「喵──」一只小猫咪钻了出来。

「不可以出去喔……」

他听见女人甜润的嗓音。

「快进来。」这一句,教欧阳荷庭推开门板,踏入一座神秘花园。

门板在背后咿呀地关上,欧阳荷庭震了一下。他失礼了。该离开,却无法回头,脚步一迳往前,小猫咪也跟著他,撒娇地对他喵喵叫。

「怎么了?」女人的嗓音没停过。但他看不到她,一丛高过一丛的花彩波浪,阻碍了他。

蚌壳女神捧著圣杯横占前方,清泉满溢杯缘。欧阳荷庭就在这古典喷水池旁停住,小猫咪跳上蚌壳弯翘的边缘,他低垂脸庞,水中映出男人倒影──乱发、胡渣、没打领带──很糟!

「快过来……」悦耳的叫唤。

欧阳荷庭莫名紧张起来,双手掬水,泼泼脸,长指抓顺发丝。

女人又说:「不可以玩水,快点过来──」

「你在哪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欧阳荷庭引颈张望,出声回应那温柔的呼唤。

霎时,什么声音都没了。猫咪不叫了,女人不说话了,干窘弥漫欧阳荷庭俊颜。

「请问──」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他得重拾该有的礼节,向人致歉──毕竟他擅自闯入。

「你在喷水池边吗?」

他以为他冒犯了,她竟又发出柔软音调,告诉他她在哪儿。

「可以帮我把池边的小盆栽抱过来吗?」

他循著声源,大概知道她在半个人高的牡丹花墙后,像精灵一样躲藏著。他往那方向走了两步,想起小盆栽,回头看,只有一盆。他蹲下捧起盆栽,又把小猫咪抓下水池边,对它说:「很危险,你会掉下去。」

小猫咪喵地一声,跟著他走往牡丹花墙。

「请问──」

「啊!」女人终于现身了。

欧阳荷庭走了神。他昨晚没看清她的长相,此刻,她站在花丛间,日光打亮她的脸庞,雪白肌肤沾了泥污,不露粗野却是突显她绝美的清灵感。她的唇在动,可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欧阳荷庭觉得这个女人不真实,那软溜长发丝,像梦里缠绕他、淌进他心底的温暖海水。他在家族冰寒之地时,时常作这样的梦。她穿长衫裙,使他想起克林姆一生中最亲近的女人──艾蜜莉?芙露吉,事实上,他觉得她是他永远的情人。他相信,克林姆大部分时候的创作灵感来自于艾蜜莉?芙露吉。她就是他的缪思!

像女神一样清绝姝妍,不真实的弯巧细眉、不真实的秀美鼻梁和沾了甜蜜果酱般的红唇,是幻觉吗?他看到她的眼珠溜过一圈她说的葡萄绿。

「晚翠──」声带不受控制,喉结上下蠕动著。

平晚翠眨眨眼,对他说:「是。」

这状况有点趣味又令人担心。平晚翠一眼即认出他是昨天中暑晕倒的先生,这会儿,艳阳当空,他依然穿著绅士背心衬衫──她猜他始终这么穿,再热也这么穿,像那个时尚老公子卡尔?拉格斐给人的感觉,一点点冷漠、骄傲和神秘围笼他。他没戴遮蔽的帽子,微鬈发丝似乎糅了汗水,湿湿的,她真怕他又中暑了──

「啊!你踫了吗?」突然想起──

散离的思绪集中回来,欧阳荷庭试图恢复冷静,却只能皱眉疑问,说不出话。

「那是毒草。」平晚翠脱掉沾泥的粗棉手套,纤指朝向欧阳荷庭手上的小盆栽。

欧阳荷庭呆住,双手一松,小盆栽落地。摔破了。小猫咪差点被砸中,喵地跳开他脚边。平晚翠绕过牡丹花墙,靠近他,蹲下抱猫。一个东西从他身上缓缓飘落,掉在她眼下,清楚文字映入她眼帘。

她惊奇地抬眸,看著男人。「你连遗书都写好了啊!」

金花撩乱,眼前一片灿烂,是中毒现象吗?他口干舌燥,心在焚火,站不住,又倒下了──

这次,欧阳荷庭倒在百花娇艳的热情伊甸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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