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合欢 第五章

牧雍看到家门前那两头石狮子时,天色已转暗,还飘著阵阵小雪,不过,江南的冬天又不似北方的酷寒。

他请门房招呼轿夫,自己便提著行李往大厅走去。绕过前院的山石屏风,跨上扶廊,一面安置在壁上的镜子照出他的脸孔。

看自己一副疲惫憔悴、气色不太好的模样,都只能怪自己,原以为离开北京,就能忘记对宁欣的挫折;但没想到由万通到河问的路,处处勾起去年五月的那一段回忆,那张始终冷峻的俏脸就愈发地驱逐不去了。

再这样下去,他南北往返非要绕道而行不可了。

大厅正有人在清梁柱、擦匾额,婆子恭恭敬敬地对他说:「老爷在书房呢!」

牧雍绕过几间耳房,穿过一座植满盆栽的小天井,与正端著一盆铜炉火的工人擦身而过,才见到在书斋忙的父亲。

「你回来了呀!我以为你会再晚些。」徐仲甫看到儿子,高兴地说。

「论文进度比预期的要快一些,所以就早点动身回家了。」牧雍禀告著。

「很好!上个月初在上海踫到你们王教授,他说你的表现出色极了,还当著众人面直夸赞你。」徐仲甫笑著说,「我倒没说什么,只要你好好念书,别再和那些督军总理冲上,我就很满意了。」「爸,不是我们要冲,而是他们先同全国老百姓冲上的。」牧雍反驳道。

「好了!你就不能让我多开心个几分钟吗?」

徐仲甫正色道:「我不想和你谈政治,只想知道你出国深造的计划。我前阵子拜会过一位留日的老朋友,他说日本很不错,如果你过去读书,他会大力帮忙。」

「爹,我学的是最新的物理科学,日本这方面尚未上轨道,所以我仍然打算去欧洲或美国。」牧雍说。

「欧美是先进,但这一去可是千山万水,我舍得,你奶奶和母亲可舍不得呢!」

徐仲甫顿一下又说:

「我从不强迫你要继承我的事业,但徐家的一切终会传到你和你两个弟弟的手上,而你身为牧字辈之长,总要多担待一些。」

「我明白。」

牧雍说:

「去欧美留学,最多不过是三、四年的光景,我很快就回来的。」

「但总不像去北京或日本。」

徐仲甫说: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现在家里烦恼的不是你的学业,而是你的终身大事,老奶奶可天天叨念著。」

「宋家姑娘有消息了吗?」牧雍关心的间。

「我正要说这事儿。两个月前,璇芝捎信回去,说她目前一切平安,吃住无虑,还上了学校,请所有人放心。」徐仲甫说。

「那太好了!她现在人在何处呢?」牧雍稍觉安心。

「信上没有住址,但发信处是上海。我们曾在上海各学校探查,但没有宋璇芝这个人,她大约是改了姓名,不想让我们找到吧!」徐仲甫说。

「宋世伯那边怎么说呢?」牧雍又问。

「人家丢了女儿,总是烦忧。不过,见你们两个孩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口头已略微松动,有了退婚还如意之说。」徐仲甫回答。

这真是长久以来最令他振奋的事。

牧雍想再进一步打探,却有人在门外说;「呈禀老爷,老太太等著少爷。」

「知道了。」

徐仲甫又转身对儿子说:

「你去吧!你奶奶可想你了,多去说几句好话吧!」

牧雍由父亲处告退,从边门走向中庭。地面已铺上一层白白的雪,前面的一排厢房聚集著一些清理的人,他们都向牧雍行礼问安。

「客房都开了?今年会有很多亲戚走动吗?」他间。

「是呀!老太太湖北的老家预备来一大批人呢!」有人回答。

牧雍绕过几个回廊,又是一个更大的庭院,种满参天的树,「锦绣厅」三个瓖金大字在雪中皑皑发亮。

他踏进屋内,浓浓的暖意袭来,客房内眷子女已热闹坐满堂,全都在欢迎他这位大少爷。牧雍一一拜安询问,一阵子处处都是笑声。

「好啦!你们都散吧!让我和牧雍安静的说个话。」老奶奶挥挥手说。

大人小孩各自离去,不久,屋内就只剩老奶奶和牧雍的母亲慧娟,催促著他喝银耳燕窝汤。

「快拿糖醋藕片来。」老奶奶吩咐著,又对孙子说:

「我特地腌渍好为你留的。」

「老奶奶可藏了好多私房点心要给你呢!」慧娟在一旁笑著说。

「北方冷飕飕的,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及我们南边多。」

老奶奶看看牧雍说:

「瞧,这孩子都瘦了一圈,八成是水土不服,吃不惯京城里的食物。」

「奶奶,我能吃能睡,瘦是因为要毕业,功课多了一些的原故。」牧雍解释。

「读书好,但也不能把人都读垮了吧?我听你爹说,你还想飘洋过海,去日本,去美国的。」

老奶奶摇摇头说:

「我反对。你都念完大学了,还有什么事比娶妻生子更重要的?我告诉你爹,你要出洋可以,但得先给我讨个孙媳妇、留个种,我才让你去外头闯荡。」

「你爹方才说了没有?璇芝有来信了。」慧娟想到了说。

「说了。我正松一口气呢!」牧雍说。

「松什么气?」

老奶奶故意摆脸色说:

「帮你娶个如意的妻子,你却不知道珍惜。我还挺喜欢璇芝那孩子,长得俊俏不说,个性也贤淑大方,翰林养出来的闺女到底气质不同。」

「谁知道她会说跑就跑呢?」慧娟叹口气说。

「这就是我老想不通的一点。」老奶奶皱著眉头,「我们徐家并没亏待她呀!若有,也是牧雍暂时不圆房而已。她竟赌起气来,闹出这么一场风波,真是太不应该了。」

「可不是。」慧娟附和著,「她嫁入徐家,就是徐家的人,一切应以牧雍为主。得不得丈夫的心是一回事,但守名守节是女人的本份,她才两个月就受不了,到底不适合当我们家的媳妇。」

「娘,时代不同了,现代人早不流行没有感情的盲婚。」牧雍觉得自己有义务替宋家小姐说话。

「我坚持不承认她是我的妻子,在这种无实无名的情况下,她再待在徐家,就等于葬送她的一生,所以我鼓励她走,也为她的出走喝采。」

「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女人终究与男人不同,她这一走,等于是被休离,以后还有谁敢娶她?就是我们徐家,也不敢再要她了。」慧娟说。

「我相信宋小姐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牧雍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璇芝也不是我们的问题了。」

老奶奶看著他说:

「你一直说不要父母之命的婚姻,如今我们也顺了你的心,你自己应该有看中意的姑娘吧?」

牧雍一下子被问倒了,他清清喉咙说:

「呃,我在北京一向忙著念书,没太注意身旁的姑娘。」

「瞧!不让我们挑,自己又不留意,这不是要把大伙都急死吗?」老奶奶骂著说。

「儿呀!你大学四年,来来往往那么多地方,真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吗?」

慧娟不信地问:「至少有个名字,我们也好去打听吧?」

「名字呀!」

牧雍搔搔头,实在应付不下去了,只有说:

「给我一点时间想想,多少总会有几个吧!」

「这还差不多。」老奶奶终于有了笑容。

祖孙又吃了一些厨房现做的食点,牧雍才随著下人往「烟萃居」去。那里曾是他们兄弟读书的地方,后来改成新房,如今倒成了他固定的睡房。

院里因无庑廊,许多盆景都被搬到他处过冬,变得有些空旷凄清,那几丛修竹罩著白雪,彷佛几个修道的老者,静静垂伏。

他把几本书放在几案上,又想到母亲所说的「名字」。唉!他要到哪里去找这份名单呢?

他首先想到学生会里几个热心的女同学,平日大家都很谈得来,但那只限于公事,若要论及私情,就会变得很怪异。此外,他去参加外面的活动,或去公园、戏院、茶馆,也会踫到其它学校的女学生,她们当中若有表现出大方热情的举动,他通常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真可笑,他一向提倡自由恋爱,男女可以公开交往,他自己怎么都没有身体力行过呢?可能是人忙了,忙著呼口号、写文章,尽速往前冲,什么女孩都没有认真看过一眼吧!

他将脑中有限的名字一一除掉,最后出现了宁欣。

他愣了一下,怎么会想到她呢?他和她见面的次数只有四次,而且每次都不欢而散,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把她放到可能谈婚事的对象,不是昏了头吗?

然而,她偏偏就杵在他的心上,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特别记得清清楚楚,并且由北方如影随形到南方,始终无法释怀。她当然不是属于他相中意,可以任父母打听的姑娘。

打听?他倒应该去一趟汾阳,看看宁欣生于什么样的家庭,或许才能明了她对他充满敌意的原因……

牧雍随即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疯了吗?这是他第二次想去汾阳了,尤其又在宁欣那么绝决的表白之后。如果他真去找她,就不是有骨气、讲原则的正常男人了!

※※※

北风呼呼,震响著纸窗,连屋顶梁架似乎也在嘎嘎作声,这空旷无边的土地上,小村落默默地蹲踞著。

璇芝坐在暖热的炕上和吴校长细心地准备过年的红纸片,垂挂式的就用剪刀,张贴式的较精致复杂,就必须用小刀慢慢地割划了。

在这种大雪纷飞的天候,她很高兴有一处可以栖身。

吴校长是家中么女,自幼随兄嫂在南方,很早便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甚至接触过革命工作,成了不以婚姻为重,而以教育为职志的奇女子。

第一次在仰德学堂初遇,璇芝不太习惯她那齐耳短发的模样和粗著嗓门的作风,总抱著敬而远之的态度。到了汾阳,才在居家生活申,体会出吴校长也有女性温柔的一面,就像姊姊、阿姨一样,是可以吐露心事的。

璇芝在烛光下,斜斜刻著一朵菊的花瓣,细细如弦月,叠叠似横波,一刀一刀地就化出一声轻叹,彷佛要释出内心凌乱又模糊的感觉。

「怎么啦?是不是想家了?」关怀的声音询问著。

「还好,写了一封信回去,比较安心了。」

璇芝顿一下,用吴校长的闺名称呼说:

「蕴明姨,前次到上海帮我发信的人,一直没有找到珣美的下落,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如果她是真的跟著唐铭,大概不会有危险;只怕她自己胡乱瞎闯,上海又是个花花世界,那就很难担保了。」蕴明回答说。

「您还是认为她不可能和唐铭私奔吗?」璇芝问。

「他们一个是我的学生,一个是我请来的老师,分开来绝没问题,但凑在一块,就会产生许多变量,我也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说法了。」蕴明笑笑说。

变量?她的生命不也充满著难以控制的变量吗?

璇芝咬咬唇「洬诱U定决心,又开口说:「过了这个年,我不打算回北京了。」

「不回北京?」

蕴明惊讶地说:

「是遇著什么麻烦了吗?」

璇芝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我在北京被徐牧雍撞见了,他就是我爹娘帮我许配的那个人。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怀疑我的身分,但我怕长久下去,总会露出破绽。」

「北京城那么大,怎就这样刚巧呢?」

蕴明说:

「我记得你说过,他并没有看清楚你的长相,在这种情况下,他大概不会认出你来吧!以后离他远一些就是了。」

璇芝不知该如何解释心中那种幽幽潜潜的危机意识。她老觉得牧雍不曾就此罢休,他还会以某种方式来打扰她的生活。就比如此时,远在汾阳,他仍以一种力量在牵绊著她。

那种力量令她不安,却又幽微地捉不著,更找不到言语来形容,她要如何说明牧雍的欲意「纠缠」呢?连她自己也不懂呀!

「再想想看,你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在女师念书?如今为了怕徐牧雍起疑,就轻言放弃,岂不太可惜了?」

蕴明更进一步分析说:

「况且,离开北京,还不见得能找到这么好的上学机会呢!」

「可是……」璇芝支吾著。

「别担心了!徐牧雍曾想尽办法躲避你,躲避这场婚姻,依常理判断,他即使识破了你的身分,也不会随便回家张扬,免得把自己再搅进去一次。」蕴明拍拍她的肩膀,?

「你就安心地回北京读书吧!」

吴校长最后的一段话倒挺合情合理的,因而解了璇芝不少的疑虑。这些日子来,离家飘泊的旅程,使她的情绪绷到最顶点,一有些微的风吹草动,就惹得她胆战心惊。

牧雍应该不会,也没有理由再来了,她不是说连当朋友都不可能吗?她还记得他直唤她名字的语调,说她「无法了解」的评论,还有那一声叹息……或者,这真是一个结果,而非另一段纠纷的开始吧!

璇芝继续刻划著红纸,心神渐渐平静,菊花的雏形也慢慢显现出来。

※※※

饼完年,璇芝搭著邻人的牛车入汾阳城去探望湘文。

湘文的家是做木材生意,居家及店面在城的中心地带,大门一开,可见宽广的汾河。冬天到了,河面结成茫茫的白冰,两岸的枯枝缺乏临水而照的波影,也彷佛失去了生气。

幸好年的气氛妆点了一切,红春联、红炮竹、新衣裳、为元宵节而制的花灯,以及人脸上的笑容,都为这严寒熨出一股暖意。范家人热忱极了,留璇芝下来过夜。当天晚上,她就与湘文同住一房,两人隅隅私语,重续去年在旅途中结下的情谊。

湘文的卧房令她十分惊讶,完全没有女孩子的瑰丽色彩,反而是清淡素净,墙上挂著字画,透出满室的书香。

「这是你画的吗?」璇芝指著一幅淡绿的兰草图问。

「画著好玩的。」湘文说。

「你小小年纪,又绣又画又写的,真有才华。」

璇芝好奇地问:

「你进过学堂吗?」

「没有,这些都是爹娘,我说的是在杭州的爹娘教我的。」

湘文说著,翻出一件簇新的浅紫夹袄,旁边滚著绛红的细边,胸前一对琉璃草的结扣,双手交给璇芝。「这是送给你的。」

「你做的吗?真是太美了。」璇芝又惊又喜地说。

「在我的想象中,你若穿上它,一定像极了一位尊贵的格格。」湘文露出可爱的笑容说。

璇芝看看自己暗红的旧袄,不禁有感而发地说:

「我以前过的的确是格格般的生活。」

「宁姊姊,我一直不敢问,但心里真的很好奇,你的容貌、谈吐和学问,看起来都不像来自普通人家,我猜你并不是陇村人氏吧?」湘文谨慎地问。

「不是。老实告诉你,我是逃婚出来的。」璇芝直截了当地说。

「逃婚?」这两个字吓坏了湘文。

「在我一岁的时候,我爹娘把我许配给别人,可我一直反对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你怎么可以嫁给一个你没有见过,甚至没办法喜欢的人呢?」

璇芝说:「我不愿意白白牺牲在这种制度下,所以就逃出来了。」

「可……可是,你不嫁给父母为你定下的丈夫,你又要嫁给谁呢?」湘文依然觉得震惊。

「自己中意的人啦!如果找不到,终生不嫁也可以。」璇芝说。

「我不懂。自幼我杭州的爹娘就把我许给夏家,我一直知道长大后会嫁到夏家,从来没有别的念头,更不用说……逃婚了。」湘文说到那两个字,仍咬到舌头。

「你见过那位夏家公子吗?」璇芝问。

「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但已经没有印象了。」湘文说。

「既没印象,你怎能保证他的人品个性适合你,会带给你幸福呢?」璇芝又问。

「我爹娘见多识广,为我挑的夫婿应该不会有错吧?」湘文迟疑地说。

「瞧,几千年来,我们中国妇女多盲目可悲呀!如果父母的眼光都没错,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黑暗的婚姻悲剧了。」

璇芝看看湘文又说:

「你去过上海、南京,也读书识字,又和洋传教士说过话,怎么思想还如此保守封建呢?」

「我是听过那一方面的言论,也翻过类似的书刊,但我老觉得那是属于另一批新潮人的生活,与我无关,所以从来不会多想。」湘文说。

「或许你还年轻,才十六岁,还没感到那迫切的压力。」

璇芝说:「我希望那位夏家公子是位有情义的人,能真正疼爱你。若事与愿违,湘文,切记我的话,你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与幸福,千万不要为传统而牺牲,因为时代已经不同了。」

「我会记得。」

湘文点点头,又说:

「宁姊姊,你逃婚了,是不是永远无法回家了?」

「我父母其实是明理的人,等风波过去,我也站稳脚步,自然是要回家,我也好想我的亲人呢!」璇芝眼眶微红地说。

每一个人的路都是孤独的,都有自己的问题要面对。湘文精致得如易碎的瓷娃娃,希望老天不要给她太多的挫折,或许她的夏公子能和牧雍一样英俊有为又才气纵横……。

天啊!她在想什么呢?牧雍的优秀,她不得不承认,但他毕竟不是她的,这一步一步挨著走的未来,他只是她要躲得远远的「挫折」而已,不是吗?

※※※

牧雍刚从宋家拜年回来。

璇芝的父亲宋世藩态度已经和善许多,不似半年多前那么怒气冲冲。他先由宋家方面来看事情,再由徐家方面来思忖,慢慢就移到儿女的角度。

「我们早些听孩子的话,把两柄如意束之高阁,如今就不会有这些风风雨雨了。」宋世藩说。

「如意可束之不得,那代表我们年少时的理想和一辈子的交情,孩子们不接,我们两老留著。」

徐仲甫又叹气说:

「中国新的一代都变得太多了,什么都抢著自己做主,高喊要做世界的主人、做国家的主人、做婚姻的主人。唉!我是怕他们自不量力,大话说多了,却没一件扛得住,到时摔得鼻青脸肿不说,还弄得天下大乱。」「以牧雍这样的人才,我很有信心。」??

宋世藩笑看著一直恭立在一旁的牧雍说:

「只可惜璇芝福薄,与你无缘,想让你做我的半子都没有机会了。」

至此,宋家算是真正原谅牧雍了。

在友善的气氛下,他们甚至谈到了退聘礼和嫁妆的事,这才是牧雍避婚及璇芝逃婚之后,两家最麻烦的事,光是装箱、清点和运送,就要从长计议,可能半年后都办不好。

但是,至少牧雍心中的大石头可以放下了。

他一到家就赶往锦绣厅,要向奶奶报告今日一行的结果。人一跨过门槛,才发现里头生了一些不相识的女眷。

他本想退出,却被奶奶叫住说:

「来,见见曹家伯母和曹小姐。曹小姐在天津念书,是受新式教育的,一定和你很谈得来。」

牧雍好不容易在一堆红蓝绿紫中找到那位曹小姐。她果真是天津一带来的,鬈短的发,扑得白白的脸,身上是宽直有些洋味的花绸旗袍,一双妩媚的眼楮大方地看著他,那装扮模样即是所谓的「时髦」。

这实在是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场合。

倒是那位曹小姐先说话了:

「我听奶奶说,你是北大的学生,我也认识那里的一些人,或许正是你的同学呢!」

「有可能。」牧雍笑笑说。

这时有人来请牧雍到前厅坐,恰好解了他的困窘,和男客们打躬做揖,总比混在女人堆中被审视观察好吧!接下来的一天,他又见过曹家人几回。老奶奶很明显的要做拉线的媒婆,他十分无奈,才刚去了个宋璇芝,马上又来个曹曼君,让他连个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等他回到烟萃居休息,已是傍晚时分。

屋外雪已停,晶晶莹莹地一片,反照到屋子里来。

牧雍双手当枕,躺在床上。帘帐墙壁各处的喜字都已撤掉,红被新枕也已收妥,那一场荒谬的婚礼,远去得就像一场梦。

曹曼君和璇芝相比,自是新潮许多,但和宁欣比又如何呢?

唉!怎么又想到宁欣了?但愈是要禁止,她那梳著两条小辫子的倔模样就愈明显,甚至还跳出他的脑海在房内四处走动。

他彷佛可以看见宁放在镜前理妆,在窗口凝望,走两步又到桌前研墨写字,然后拿灯移到床边,俯身望著他。

她的脸映著红光,像一朵极艳丽的牡丹,盈盈的眼波流动,受娇又多情,还有那一身单薄的衣裳,衬得她肌肤柔白,令人消魂,更不用说那一头不知何时披下的乌黑秀发,让她更显风情万种了……

牧雍在半眠半醒中向她伸出手来,想抱她个满怀,想抱住她那一缕特殊的香气,想抱紧她在他心底所引燃的种种骚动。

在这屋里的应该是璇芝,但他喊的却是宁欣,那两张脸几乎要叠在一起……突然,一声巨响惊醒了他,把一切绮想春梦都打散。

「对不起哟!我只是想进来找一样东西,没想到吵醒你了。」大妹绵英带著歉意说。「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想睡,可能这几天四处拜年太累了,不小心打了个纯。」

牧雍觉得全身热烘烘的,说话有些急促。

「你在找什么呢?」「老奶奶要大嫂……哦!不,是璇芝抄的‘正法念处经’,说是字看得舒服。

我记得明明见过,怎么又不知搁在哪儿了?」

绵英翻了几个屉柜,两个绣著花叶的绸巾掉出来,她拾起时忍不住说:

「瞧这绣功,曾花尽璇芝多少心血和时间,却踫到你这嫌弃她的无情人,白白浪费她准备这份嫁妆的苦心。」

「你哪里懂?我放璇芝自由,就是给她幸福。」牧雍下了床,拨拨火炉说。

「我是不懂。」

绵英转头说:

「我现在才明白,你喜欢的是曹曼君那一种派头的小姐。老实说,我觉得璇芝比她强多了,我宁可璇芝是我的大嫂。」

「璇芝在这里才短短两个月,倒赢得不少好感,我听到的几乎部是赞美她的话,她引起我的好奇心了。」牧雍帮妹妹打开几个箱子时说道。

「太迟了,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当你的新娘了……」

绵英说完,忽然眼楮一亮,叫道:

「终于找到了!」

牧雍不经意地看向那白宣纸册,一下子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他的心,如在千里之外忽遇故人,如在茫茫江心乍见旧景;那纸上的墨迹,一笔一划、一勺一勒、一撇一捺,皆是端、润、秀、致,只有一个人的字能得到他如此的评语。

天下字何其多,但他钟情的却不会忘。璇芝和宁欣同一字迹,所以其实是同一个人……这念头在他脑中转来转去,一直很难被理智接受。

绵英不知何时拿著「正法念处经」离去。

牧雍继续翻著箱柜,都是璇芝无法带走的东西,有衣物、诗稿、簿本及一些簇新的小玩意。他记得在运河初遇那日,他扶她一把,她身上仅携著一个小小的包袱,彷佛走得匆忙,也走得狼狈。

难怪她会一手甩开他,难怪她一路上急于避开他,从头到尾没给他好脸色;偏偏人到北京,他又鬼使神差的出现在她的四周,她一次比一次慌,自然更口出恶言了。

总括其原因,她不过是怨他,又怕他发现她的身分而已。

几个月来在他心底徘徊不去的疑虑此刻一扫而空,他整个人轻松极了。不是他言行有偏差,易遭人恨;也不是他爱踫钉子,自讨没趣!他屡次不顾宁欣厌烦的脸色而去「纠缠」她,不是没有骨气、不讲原则,而是他的潜意识里晓得她是璇芝,因而抱著一颗歉疚的心,处处想要帮忙她罢了。

牧雍触模著属于璇芝,或者说宁欣的一切,那若有若无的香味散在鼻间。

这屋她待过,这床她睡过,他就彷佛走入她神秘隐藏的世界,她如何能再维持那倔傲冰冷的面具呢?

炳!宁欣就是璇芝,璇芝就是宁欣,太奇妙了!

他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巴不得立刻展翅回北京,因为他又有理由去找宁欣了,而且是她否认不了,也拒绝不了的理由。

不能够当朋友,他们可还有别的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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