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
扬州,瘦西湖畔,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坊坐落在垂柳荷香之间。
蒙蒙烟雨中,一条写著「君家坊」的酒帘在春风里飘摇招展。酒坊里高朋满座,当炉卖酒的妙龄少女在满堂宾客中飞舞来去。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角落偏桌上的两个男子身上。只因其中一人有著俊艳绝伦、冠绝尘寰的清贵容貌。他只是闲散坐著,那浑身散发的尊贵风采便映照得这座精致小酒坊满室生光。
「这位客倌,您想喝些什么?」当炉卖酒的少女眼光痴痴迷迷地望著那男子俊美光焕的脸庞,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般绚灿清贵,如天上凤凰般的男子。
「你们店里最好的酒酿是什么?」那男子魅眼含笑,举手投足间尽是夺人心魂的邪魅丰采。
「君家酒坊,最棒的是情酿!」那少女可骄傲了,半卷衣袖的雪白皓腕在男子面前摇啊摇的。真是皓腕如雪人如玉,看得酒坊里所有的客人全眼花撩乱了。虽然觉得这少女偏心,只招呼那稀世难见的美男子——但,哪个少女不怀春嘛,这样俊俏绝伦又尊贵非凡的贵公子可是百年也难得遇上一回呢。
「咱们的情酿甜中带苦,苦中带酸,酸中却有甘。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喝时,觉得百味纷陈、难以入口。可喝完后那味道却留在喉间心上,久久不散,教人想一尝再尝呢。」那少女明媚的眸子瞟啊瞟啊,眼中尽是春风意,「这位客倌,您一定不能错过咱们店里的情酿啊!」
「情酿?」那男子有些微的失神,微笑道,「我想见见君家坊的老板,成吗?」
「您想见君姑娘啊,她素来只负责酿酒,从不到店里来招呼客人的。」那少女娇笑道,「我来招呼您,也是一样的嘛!」
「好吧,那就给我们来坛情酿吧!」那男子浅笑,眼波中漾起了褐光。
那少女被迷得差点儿失了魂,呆愣了好半晌,这才回过神来,红了脸道:「喔,好,马上来!」
苗条的身影如穿花蝴蝶一般,翩翩奔进了内堂。
坐在那男子对面,始终沉默冷峻的黑衣男子在少女离去后,石雕般的冷硬面庞终于浮上了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皇上,这要是让君姑娘知道您勾引她店里的姑娘,把这年轻女娃儿迷得昏头转向的,您的胸前,大概又要再添一道刀疤了!」
「我勾引她?」凤翔皇子眼眉轻杨,似笑非笑地道,「这世上除了昭阳之外,我再没勾引过任何女人了。」
「是是是,那就麻烦您,把脸上那邪气儿的笑容收起来,把眼里那轻佻儿的光芒藏起来……」荆不弃叹道,「我看我还是把我自己身上的刀藏起来,别让君姑娘看到抢去还容易些!」
凤翔皇子大笑,站起身来,道:「你先独个儿尝尝情酿吧,我可要找我那两年不见、相思欲狂的情人去了!」
看著凤翔皇子转身离去的俊美飘逸潇洒身影,荆不弃只觉浑身的鸡皮疙瘩全冒了上来。他搓了搓手臂,喃喃地道:「相思欲狂?男子汉大丈夫的,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啊?这六皇爷自从当上皇帝之后,话是越来越敢说,也越来越没个正经样了。」
☆☆☆
桃花泛泛,春水碧波,一艘彩舟,从五亭桥下晃荡而过。
舟上两个女子迎风扬袖,轻划双桨,银铃般的笑语,随著微风阵阵传送在清水绿波之间。
「灵儿,我真没想到我们会有再同船泛舟的一天。」彩舟上一个神胜九秋波清,貌如灿荷清芙的绝美女子微微叹了口气,「想起三年前,咱们在瘦西湖中放灯游湖的情景,真是恍如做了云烟一梦。」
「昭阳姐姐,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还开起酒坊卖酒来了!」彩舟上另一个活泼甜俏,做少妇打扮的娇丽女子眼中也浮起了泪光,「我还以为大家都在扬州屠城那场大祸里遇难了。」
那绝色丽人眼中拢上一股轻,凝泪道:「你还是没有婉仪妹妹的消息吗?」
少妇摇了摇头,叹道:「扬州屠城那夜,我护著婉仪姐姐逃走,可一出了城,全是连夜逃亡的难民,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和婉仪姐姐失散了。从此再也没她的消息下落……」
这两个女子正是君昭阳和她当年的手帕知交——闺中密友紫灵儿。
「那时我只一心想著要报血海深仇,于是女扮男装逃到了无锡,投入义风旗军庞玉衡将军的麾下……」紫灵儿脸上微微一红,似娇似嗔道:「却没想到被他识破了我是女儿身的秘密。那呆子是个守礼守节的大憨人,竟说看了我的身子就得负责,就这样迫人家硬是嫁了给他!」
君昭阳绽开一抹灿笑。「我也听说了,每逢庞将军打仗时,必有个戎装丽人在旁击鼓助战……原来你便是那个巾帼英雄。」
紫灵儿红了脸,笑道:「什么巾帼英雄啊?我可及不上你千分之一的勇气呢!竟然敢冒充婉仪姐姐进宫刺杀泓帝……」
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这两年来,凤翔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真的没找过你吗?」
君昭阳缓缓摇了摇头。雪艳净丽的绝美容颜轻轻笼上了一股轻愁。
那个人,她至今想起,仍是牵心绞肠般地痛。恐怕他是她这一生中,永远也治愈不了的伤。
当日离了他回扬州之后,她用哀思的血泪完成浓浓的一坛情酿,在血泪断流的酿酒中,逐渐澄明自己的心意——不论是爱,是恨,他始终是她心底最深的依恋,是她这一生中,惟一倾心动情的相遇。
「你,还恨他吗?」紫灵儿小心翼翼地问。
君昭阳凄迷地笑了:「不恨了。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竟然不恨他了。我曾那么那么地恨他,可如今,我竟然不恨他了……」
「憎恨,是无法持续下去的,能活著,能与人相逢,能够爱上任何人的话,憎恨就会完全消失了!」紫灵儿叹息道,「你不恨,是因为爱——你定然爱他爱得很深很深,是吗?」
君昭阳不语,许久许久之后才叹道:「我心中有一口井,他是凿我心井的人,这一生里,我只能有他了——没了他,我永远只是死水一潭,枯井一窟!」
紫灵儿眼中涌上泪光,低叹道:「若是他一辈子不来找你,难道你就一辈子地过下去吗?」
君昭阳突然绽出一抹绝灿的笑靥,夺目得教人屏息:「他会来找我的——我知道他,他肯定会来找我的!他那人太骄傲,没得到的东西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她遥遥望向在风中招摇的酒帘,轻喃道:「所以我在这儿等他,不管多久,我都会在这儿等他!」
紫灵儿动容。她又哭又笑地抹去泪水,笑嗔道:「这世上还有你这般死心塌地的傻瓜吗?男人这么多,又何必执著他一个?人家现在当了皇帝啦,搞不好三宫六苑,七十二嫔妃,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抛诸脑后了……」
她眼中掠过一抹促狭光芒,笑著从舟中拿出了一盏荷花灯,灯上的芙蓉笺写了「君昭阳」三字:「咱们不如再来放一次姻缘灯,瞧瞧是谁捡了你的荷花灯,也许这次就真的踫上你的如意郎君了!」
君昭阳一怔,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别玩了,万一要是这灯又被人捡去,我还做不做人啊?」
紫灵儿嘻嘻一笑,将荷花灯放入湖中,笑道:「可别告诉我,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世上好男人还是很多的,又何必这么死心眼儿地想不开呢?」
灿灿荷灯,顺著水波逐流,在细蒙轻雨之中,款款飘入了湖心深处。
君昭阳这下子可真恼了,嗔道:「叫你别玩还玩?你瞧,这灯还当真漂走了。」
「这表示湖中的姻缘女神又再一次为你许了夫婿!」紫灵儿神色兴奋地划起桨,追著那盏灯,「希望这次她真能为你找到个如意郎君!」
君昭阳无奈,也只得抄桨追著那盏灯。心中却一阵恍惚,一阵凄迷——这情景,似曾相识,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个子时夜。
湖上碧波凝翠,烟雾迷离,她们划著小舟荡向烟波深处。经「桃花坞」,过「虹桥」,转个弯来到了「长堤春柳」。
春日堤,垂柳拂水,烟雨朦胧——长堤上,却有一个优雅俊逸的颀长身影倚风凝立。
君昭阳浑身剧烈一顾,再握不住手中的木兰桨,「扑通」一声,手中双桨掉落湖面。
荷花灯,焰焰灿灿漂到了那人面前,那人俯腰弯身,捡起了水中的荷花灯。
依然是他,也只能是他了——君昭阳水眸中盈盈浮起泪光,这是一场生死纠缠的宿命姻缘,不论走到哪儿,分隔了多久,总还是要相互牵绊……因为他和她,脚上系著同一条红丝绳。
紫灵儿见了她的模样,再望望长堤上那尊贵飘逸的背影,心中登时明白了七分。
她将彩舟划到长堤边上,低声笑道:「该你的.终究是跑不掉,否则怎么兜来兜去,注定的缘分又回到同一个人身上?」
她掌稳小舟,轻推君昭阳,说道:「去吧,这一回可别再错过彼此。」
君昭阳轻轻逸出一声如烟如雾的叹息,跨出小舟,走上了春日堤。
既以一生许之,何日能够忘之——两年了,她总算等到他了。
这一次得相聚,是悲是喜?命运总该为他们两人谱出一个结局了。
☆☆☆
春风吹拂细柳,柳丝在薰柔的荷花香风中摇曳著。
凤翔皇子望著手中的荷花灯,望著芙蓉笺上的「君昭阳」三字,胸口泛起了一股温柔的痛楚。
仿佛两年前她砍他的那一刀,到今日还在疼——是一种思念的疼,疼人心肺。
微风中,送来荷花般的香泽,他心念忽而浮动,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袅娜轻盈,披散著长长秀发的绝子,翩然穿花拂柳而来。
他胸口的伤疤颤颤巍巍地痛了起来。这一重逢,才知相思痛入骨髓,一滴一滴的眷恋已积贮得如江似海。
相思悠远无从寄啊,只能深深、沉沉地埋在心底,连回忆都是一种痛——痛得不堪言说,不敢回首。
两人眼眸交缠,在凝聚的眸光中织成一片密网,再也容不下周遭的任何景物。
仿佛长久来的别离,只为了等待此刻的相逢——心中无尽的缺憾空虚,终于在此时,一点一滴地填满。
「君昭阳……」他轻晃手中的荷花灯,似两人初遇时一般轻唤她的名,声音邪魅煽惑一如当年,「依然是你的灯,依然是我捡了你的灯,看来咱俩的缘分,当真是老天爷注定好的,谁也逃不过!」
君昭阳泛著晕红的娇靥,浅浅漾出了一对梨涡。
「你,为什么来?」她仰头问他。双眸氲氤著水蒙蒙的雾光,「你夺了天下,也报了父母之仇——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来找我?」
「我什么都有了,可是没有你——」凤翔皇子深深沉沉地凝视著她花光般妆点的肤容低柔道,「没有你,一切就都是空的!」
「你还是如此贪心呵!」君昭阳叹息,「你什么都想要,权势你要,天下你要,连感情你都要。凤凰儿,你当真以为这世上的一切,全能掌握在你手中吗?」
凤翔皇子温柔地伸手,轻抚她柔嫩的脸颊,那两年不曾接触的温暖几乎使他颤抖起来:「我能掌握一切,可始终掌握不了你。每当我以为终于捉住你时,你却又从我怀中远远逃开——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我既愤怒又无助,我从未试过这种惨败的滋味……」
他伸出修长的手掌,复住她纤小粉红的掌心:「还记得以前我曾告诉过你,我不顾自己的性命赶去慈宁宫救你,是我今生所犯的最大错误吗?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当年让你走,才是我今生所犯的最大错误!」
君昭阳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一种异样的震颤通过了她的全身,直达她的灵魂。「当年,你为什么让我走?」她扬起含泪的眉睫,轻颤问道,「为什么那时,不留住我?」
「我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你的痛苦——当你在生死边缘挣扎时,我从未有过那种恐惧、痛楚和全然无能为力的感受……仿佛我的心也跟著你死了一次!」他叹息,「昭阳,你知道那时我有多恨我自己吗?我恨我自己无法保护你,我担心我自己无能为力再守住你,所以我让你走了。」
他将她拥入怀中,那亲呢完美的贴合仿佛两年来的分离不曾存在过:「昭阳儿,你知道——我宁可你离开我,也要你好好地活著!」
他暖暖的气息吹在她耳际,她贴近他的胸膛,心跳与呼吸和他的一同炙热燎烧。
她撩开他的衣襟,看著他伤疤累累的胸膛,其中一条刀疤,从左心口斜划至腹部,她心中一痛,灼烫的泪水一滴滴都落在了他的刀疤上:「原来我这一刀,将你伤得这么重——可你却……什么都不说!」
凤翔皇子轻笑:「因为我不要你跟我一刀两断!总不能挨了你一刀,还得跟你断了吧?」
君昭阳瞅著他,那特殊而情意绵长的眼神,令他怦然心动。
「我们之间,确实是一刀两断了!」她蓦地绽开一抹灿笑,绚烂如初升的朝阳霞光,「在这儿的!是新的溱凤翔和君昭阳——让我们重新邂逅,重新来过,好吗?」
凤翔皇子狂野地捧起她的面颊,喑哑道:「好,让我们重新开始,不再有任何仇恨和误会——我是彩凤,你是朝阳,这一辈子我们要生死相依,再也不分开了!」
君昭阳含笑似水地偎在他怀中,看著烟雨朦胧的瘦西湖渐渐雨散云收,璀璨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乌云照射下来,火焰般的红光,像极了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
所有的邂逅,从瘦西湖开始——她知道她和溱凤翔,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这一次,他们将不再错过彼此!
远处湖面,传来采莲女的清脆歌声,回荡在飘飞的湖烟水雾之中,传唱著千古来传诵至今的恋歌——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求其凰……
—全书完—